第三章 你的来临对我是多么沉重,在我的心灵里,在我的血液里,引起多么痛苦的陌生。一切狂欢和所有的春光,只会将厌倦和愁闷注入我的心。请给我狂暴的风雪,还有那幽暗的漫长冬夜! ----------------普希金《春天》 自从安德烈揭晓车牌的奥秘,我一连几天心神不定,做事丢三落四,恍惚得象走了真魂。 以前我对黑社会的了解,只停留在对九十年代港产片的印象里,天黑了就拎着刀当街乱砍那种。但是上次在七公里市场亲历的一幕,让我亲眼见识到其中的血腥残酷,我为维维感到不安。 心不在焉地坐在钢琴前,简简单单一部练习曲,辅导教师纠正无数次,但每次到了同一小节,我依然会犯同样的错误。 辅导教师几乎被我气得背过气去:“玫,你根本不在状态,这是在浪费我们两个人的时间。” 我索性提前结束练习,收拾东西回家。家里还是没有人,维维已经三天不见人影,她的手机也一直处在关机状态。 冬日的傍晚黑得极早,我一个人坐在黑乎乎的客厅里,翻来覆去地瞎琢磨,记起那天在警局孙嘉遇说过的话,心里更是忐忑。想找他问个究竟,可是怎么才能联系上他呢?我并不知道。 踟蹰良久,忽然想到一件事。孙嘉遇曾送给彭维维一个最新型的诺基亚手机,她用了一段时间,不知什么时候,又换回原来的三星手机。想来那段时间,正是两人开始龃龉的时候。 我决定碰碰运气,拉开维维的梳妆台抽屉,果然,那个红色的诺基亚,正孤零零躺在抽屉的角落里。然后同样幸运地,从名片夹里找到孙嘉遇的手机号。 我用固定电话一个个按着号码,心脏却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喂?”电话通了,背景一片嘈杂,很多人在说话,还有隐隐约约的音乐声。 “你……你好。”我莫名其妙地结巴起来,“我……我是……赵玫。” “你你你你好,是是是想我了吗?”他的声音懒洋洋的,明显带着促狭的笑意。 我装没听见,努力让舌头恢复柔软:“有点儿事儿,我想问问你。” “我就知道,没事儿你不会找我。说吧,什么事?”他那边的声音一下清楚很多,像是换了个安静的地方。 我定定神,口齿顿时伶俐起来:“我一直找不到维维,只好找你。” “就这事啊。”他轻佻地笑,“你以为我能把她怎么地?她本事大着呢,哪儿用得着别人操心?” “你一早就知道,维维沾上了黑社会的人,对吧?”我不想和他绕圈子逗贫,索性直接挑明了。 电话里一下没了声音,过半晌他才问:“你怎么知道的?” “甭管我怎么知道的,你就说是,还是不是?” 他总算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腔调:“也不是很早,那天晚上看到车牌才明白。” “你就眼睁睁看着她搅进去撒手不管?” “啧啧,这才是六月飞雪,我比窦娥还冤哪。你在警局也看到了,鄙人不过规劝几句,结果多年的旧账被翻出来清算,差点儿就和她同归于尽。” “不被逼到绝境,女孩儿才不会钻牛角尖儿。”我忍不住为维维辩护。她虽然脾气很坏,是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主儿,却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他沉默片刻,再次笑出声:“绝境?这就上纲上线了嘿?我说小姑奶奶,您就是想打抱不平,也得先弄弄明白,到底是谁逼谁呀?我一句话没说完,一个大花瓶连汤带水儿砸过来,要不是我躲得快,那得当场出人命啊!” 想起他眉骨处那块醒目的纱布,我被堵得无话可说,但还妄图解释一下:“可是……” “好了好了。”他放柔了声音,“甭管闲事了,她的事儿你管不了。千万也别去问她,彭维维的脾气,是属山东驴子的,赶着不走打着倒退,越说越来劲。她要胡来你就让她胡来,你使劲晾着她,晾够了她自己就找台阶下了,听见没有?” 我闭紧嘴唇不肯接他的茬。 于是他换了话题:“你吃饭了没有?” “没有。” “出来吃,我请你。” “不想出去,谢谢你了,再见!”,不等他回答,我就匆匆放下电话。 在黑暗又闷坐了很久,心口象压着一块磨盘,按一按就隐隐作痛,却找不到这块心病照应在什么地方。 草草洗完澡,正裹着头发收拾浴室,便听到有人敲门。我以为又是查验身份的警察,特意检查了一下防盗链,才小心错开一条门缝。门一开,我不禁大吃一惊,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视。 门外站着的,居然是孙嘉遇。 我隔着门缝说:“维维不在。” “我知道。”他抬脚撑住门板,将手里拎着的纸袋,对着门缝晃了晃:“我是来找你的,送外卖。” 孙嘉遇带来的,竟是牛肉圆白菜馅的饺子。 没有在国外呆过的人,大概很难想象常年旅居者对中国食物的刻骨思念。我才出来半年,就已经熬不住了。经常会在梦里走进北京的餐馆,奢侈地点上一桌炒菜,不过很多次,都是菜未进口,人就流着口水醒了。 奥德萨有中餐馆,但价格昂贵暂且不说,颜色香气固然无法奢望,可连味道也是怪怪的,完全徒具其表。 有这些背景,也就不难想象,我见到那一饭盒圆胖饱满的雪白饺子,是如何垂涎欲滴。我没能忍住嘴馋,几十个饺子把我给卖了。 我放他进屋。 “有点凉了,你们有煎锅吧?热一热再吃。”他熟门熟路地摸进厨房。 我赶紧跟进去,从他手里抢过锅铲,“我来我来,你吃了吗?” “你打电话的时候,刚刚吃完。”他退到厨房门口,“有个乌克兰朋友,最近忽然迷上了中国食文化,我们就都成了她家的食物处理机。” “哦,那多好。”我顾不上多说,只胡乱应着。煎锅里滋滋作响的饺子,在鼻子尖底下散发着诱惑的香气,已经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锅铲上的水珠不小心落进热油中,嘭一声炸开了,其中一两滴落在手背上,不是很痛,却吓人一跳,我尖叫一声退后两步。 “真笨!”他抢着盖上锅盖,“还是我来吧。” “不用不用……”我跳脚,“快快,围裙帮我拿过来。” 他取过围裙征询:“系上?” “嗯。”我边翻饺子边点头。 他略微低下头,将围裙绕到前面,拦腰打了个结。但他的手在我腰间停留的时间,实在太长了点,我才觉得不妥,正要开口抗议,他的人已凑近,声音就在耳边:“你的腰真细。” 或许是呼吸,或许是他的嘴唇,轻轻擦过我的耳廓。我浑身一哆嗦,锅铲差点儿失手落地。 他轻笑,放开手,居然施施然出了厨房,隔着房门撂过来一句话:“别傻站着了,再不出锅就糊了。” 饺子味道还真不错,就是圆白菜有点软,大概是焯水焯得火候过了,口感不那么清爽干脆。 “慢点儿,小心别烫着,好吃吗?” “好吃。”我一边往嘴里填着饺子一边意犹未尽地叹气,“什么时候再吃一顿猪肉白菜馅的?我快要想疯了!” 都说人离乡则贱,物却以稀为贵。国内几毛一斤的大白菜,到了这儿就变成稀罕物,平日难得一见。 他坐在对面含笑看着我,眼神却有些奇怪,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往事,有点柔软,也有点恍惚。听到我的奢想,方回过神,伸手在我脑门上弹个爆栗,“你这小妞儿,怎么这么事儿啊?” 我扭头躲开了,只是闷头吃,心里颇有些瞧不起自己。如果我够义气,明白了自己想知道的,应该立刻站起来与他划清界限。可是维维黯然的神色还在眼前,我却没事人似的,竟和这个男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娓娓而谈闲话家常,是不是有点无耻? “圣诞节准备去哪儿玩儿?”他问我。 我嘴里塞着饺子,半天说不出话,好容易咽下去,才回答:“哪儿也不去。节后我要考试,在家复习功课。” 奥德萨音乐学院预科生入系的淘汰率,一向高得惊人,我一点儿都不敢懈怠。 “嚯嚯嚯……”他显然不相信,“那些学生我见得多了,哪一个不是拿着家里的钱胡造?有几个真正用功的?” “我跟他们不一样。”我闷闷地说。 当年高考失利,对我是个沉重的打击。从小到大生活在赞誉中,走路一直都是抬着下巴的,一心以为自己是哈斯姬尔在世。没想到一跤栽在高考上,接到成绩那一刻,想死的心都有了。(注:哈斯姬尔,罗马尼亚著名女钢琴家) 我用功,大半是为了重拾过去的骄傲。 孙嘉遇笑笑,没再说什么,起身在屋里 等我洗了碗从厨房出来就见他拎着块硬纸板正翻过来掉过去地摆弄。 那快长条形硬纸板的背面贴着一张标准的钢琴键位平时不去学校的日子我就用它练练指法虽然简陋但聊胜于无。 你就拿这个练琴?他抬起头一脸困惑。 嗯怎么啦? 为什么不在实物上练? 我瘪嘴:琴房太贵了我基本上都是周末去周末半价。 半价一小时还要十五美金呢简直是在抢钱而且要提前一周预约。象我这样的预科生想得到辅导教师的指点更得另行付费。 他心不在焉地哦一声轻轻放下纸板见我按着胃部一脸不爽忍笑问:撑着了?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方才吃得太急没感觉这会儿才感觉到实在吃多了胃部象个铅球沉甸甸地往下坠。
他乎撸我的头发哈哈大笑:真是又没人和你抢吃不了你留下顿!
我拨他的手翻个白眼给他勉强维持着色厉内荏的表象其实觉得自己特别没出息。 我陪你出去散步消消食儿? 我没得选择只能点头答应。 离公寓不远就有个小公园我们沿湖边慢慢溜达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白雪覆盖着脚下的草地草还是绿的上面结着冰碴踩上去咔嚓作响。 湖面上结了薄冰映着路灯闪着微弱的光芒。湖边生长着成片的野玫瑰和山楂树据说暮春的时候会开满丰润的花浓烈的香气让人蛊惑铁石心肠也会为之软化但此刻看过去只有一片荒凉。 我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裹得像个粽子可还是冷手指几乎僵硬。我脱下手套放在嘴边呵气。 他握住我的手放进他的大衣口袋里。隔着厚厚的手套我依然能感受到他的体温。那种感觉难以形容仿佛极致的。 后来的情景我有点迷糊事后回忆起来影影绰绰地总不象真的象梦中的碎片。 他转身轻轻抱住我我忍不住开始发抖想挣脱以为他会吻我但他没有只是用嘴唇轻触着我的耳根。耳后颈部的皮肤象通了电一样阵阵发麻如有一根细丝连着心脏连带着心脏都频频抽紧。 Diorissimo他低声说你果然喜欢这一款。 是CD其他款的香水都太甜或者太风情并不适合我。只有Diorissimo纤细清冷香味没有任何侵略。我悄悄睁开眼睛他的侧影轮廓分明嘴角的线条却是说不出的孩子气。 忽然想起他孤零零站在警察局走廊时的样子心里竟是一疼。 他的嘴唇终于不由分说压了下来。我在昏乱中笨拙地配合着并没有的感觉只是有点眩晕可能因为缺氧。 天色晦暗路边的煤气灯一盏盏点燃照得周围一片。眼前是落得光秃秃的树杈纵横交错着伸向灰暗的天空脸上有湿润的凉意原来又下雪了。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前耳边是清晰的心跳。原来他还有心而且好好地呆在他的胸腔里我暗暗叹口气。 他解开我的衣领从颈部一路吻下去嘴唇摩擦着我的锁骨如羽毛般轻轻掠过。灵魂渐渐出窍飘向不知名的去处。万籁俱寂的地方适合吸血伯爵的黑披风出没柔弱的猎物心甘情愿成为他的受害者在意乱情迷中幸福地沉沦从此万劫不复。 维维的影子忽然在眼前闪过我打了个寒颤如梦初醒用力推开他。 这个人浑身上下如有魔障一旦接近意志力会被完全摧毁。 你怕什么?怕我吃了你?嗯?他很意外。 我看着他不肯说话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我的初吻就这么没了!给了一个中国商人圈里有名的花心萝卜! 他伸手抱我宝贝儿 我再次推开他撒腿跑了全然不顾他在身后大声叫我的名字。 家里出乎意料地有灯光。我用钥匙开了门多日未见的维维坐在灯下正弯腰给十根脚趾涂趾甲油一种诡异的蓝紫色看久了会眼睛痛。 赵玫家里有人来过?她抬起头问。 我心虚得厉害简直不敢看她:没是同学来借琴谱。 维维并没有留意我的脸色点点头又去服侍她的趾甲。 我松口气也没敢问她这些日子去了哪里蹑手蹑脚回自己房间躺在抚着嘴唇惆怅了很久。 维维这次回家原来只为了收拾换洗衣服。第二天一早我默默地看着她把衣服扔进箱子想起孙嘉遇的叮嘱存了一肚子话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 最后她合上箱子盖坐在我身边熟练点起一支烟。 我实在看不下去:又抽烟又喝酒你的声带会彻底完蛋。 她是学声乐的声带一旦受伤则是不可逆转的伤害对一个声乐系的学生来说就意味着一切结束。 沉默片刻维维冷冷地说:谁在乎? 你要去哪儿? 利沃夫滑雪。 你自己? 嘿利沃夫那种地方当然要和男友一起去。 维维你觉得自个儿真的高兴吗? 她碾灭香烟一脚一脚踢着脚下的皮箱高兴!我为什么要不高兴?我不会为个不爱我的人糟践自个儿。我得活得好好的气死他! 我只好沉默既然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作为朋友也只能适可而止。 维维走了十几天后才回奥德萨。圣诞节我一个人无处可去平安夜是在安德烈家度过的。 安德烈的父母热情而好客他还有一对十八九岁的孪生妹妹活泼漂亮。听说我在学钢琴便硬拉着我一起合奏又逼着安德烈在一边伴唱。 我才发现安德烈还有一个好嗓子唱起歌来低沉悦耳有几分保罗麦肯特尼的味道。 这个夜晚过得十分热闹钟声敲十二点大家乱糟糟地许愿然后分拆礼物。我带来的礼物是一套中国的刺绣桌旗恰好被安德烈的妈妈拿到她很高兴过来吻我的额头连声说着谢谢。 象安德烈兄妹一样我也得到一份圣诞礼物一双彩色的毛线手套。大家皆大欢喜。 平安夜结束在我的坚持下安德烈艘回去。车一驶入黑暗的街道曲终人散的孤寂令我沉默下来感觉两颊的肌笑得酸痛方才的欢声笑语仿佛另一个世界。 玫你是不是累了?安德烈的声音也象遥远的地方。 没有就是有点困。我强打起精神。 他看我一眼:你想好了?真不阂们去滑雪一个人过圣诞节? 是我要复习不是跟你说了吗? 他回过头专心开车我总觉得你有心事不知什么时候就一下沉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所以放不下心。 我拍着他肩膀: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你担心什么? 他哼一声:我知道你为什么。 我忍不住笑:你知道什么?安德烈不要总是扮演先知你会很累的。 他不出声一直把我送到公寓楼下然后吻我的脸道别:圣诞快乐我亲爱的女孩! 我站在大门口眼看着他的小拉达摇摇晃晃上了大路才转身进电梯。 房间里黑漆漆的只有室外的灯光映在家具上反射着微弱的光泽隔壁人家彻狂欢的笑声、音乐声透过未关严的窗扇漏进来愈发衬出一室岑寂扑面而来。 平日无数细微的不如意处身在异乡的孤独无助在这个万众同欢的夜晚都被无限放大催生出一股酸楚的热流生生逼出我的眼泪。 这种时候我通常不敢给爸妈打电话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惹得他们无谓担心。 我只能捂在被子下面断断续续哭了一场等我朦胧睡去窗外的天色已经透亮。 圣诞节的下午我是被手机铃声叫醒的。 我翻个身极不情愿地伸出手臂闭着眼睛摸到手机含含糊糊地问:谁呀? 孙嘉遇。 我一下惊醒霍地坐起来:你干嘛? 怎么这声儿?还没睡醒呢吧?快起来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我真是怕了见他于是随口扯了个谎:我不在奥德萨我出来滑雪了。 扯淡!他在那头笑你说谎也打个底稿我就在门外电话声我都听见了。 我屏住声息果然听到有人在嘭嘭嘭敲门我顿时哑口无言脸有些发热。 给你二十分钟我在楼下等你快点!不待我再找理由搪塞他已经不由分说挂了电话。 在他面前我好像总是处在被动地位玩不得半分猫腻。于是飞快跳下床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刷牙洗脸梳头然后穿衣戴帽。 外面天气很冷又有点下雪的意思露在外面的皮肤不一会儿就被冻得颜色发紫我不由自主裹紧大衣。 孙嘉遇正靠在车门边抽烟见我走近才扔下烟头露出一口白牙笑道:还行挺麻利的。 我依然为糊里糊涂失去的初吻耿耿于怀努力板紧脸冷冷地问他:你要给我看什么? 我冷淡的态度他仿佛置若罔闻极其戏剧化拉开车后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亲爱的公主殿下请看 两颗白生生绿莹莹的大白菜静悄悄地躺在后座上散发出的光泽。 天哪我故作矜持的姿态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惊喜地问:你你怎么搞到的? 他的唇贴近了在我脸颊轻轻碰了碰愉快地回答:昨天使馆分大白菜我正好路过连夜翻墙进去偷了不少。 又胡说! 他看着我笑:你管它怎么来的呢?先想想怎么吃了它。 哎哟那就多了醋溜干煸凉拌白菜丝炒年糕我掰着指头数数得口水都要掉下来了最后我俩几乎同时说猪白菜饺子! 他大笑把我推进司机副座走吧到我那儿去全套的家伙什儿就看你的水平了。 孙嘉遇住在市区最好的地段一座灰色的旧式小楼分左右两户上下两层。南面整幅长窗正对着波涛粼粼的黑海。上回和彭维维一起见过的那个老钱还有另外一个姓邱的中国商人与他同住。 我感觉怪异无论怎么看他也不象能和不相干之人和睦而临的人。 对我的疑问他解释得云淡风轻:哪天死在房子里总算有人知道。 就是就是。我再次想起失去的初吻充满恶意地附和他省得烂了都没人知道。 他回头瞪我: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说话这么歹毒? 我故作委屈地撇撇嘴:我说的是实话嘛你别不爱听。 我还真没有说谎安德烈曾讲过一个故事成功地恶心了我一个星期看见就躲得远远的。 那个案子里有一个福建商人被同乡在室内杀死尸体剁碎煮熟后冲入马桶堵塞了楼下邻居的管道。邻居请来修理工打开下水道后发现里面充斥着碎骨和烂。 邻居还以为是被虐杀的猫狗尸体气愤之下当即报警。警察在管子里掏掏粉碎的内脏和筋骨取之不绝最后看到一截人类的手指头所有人都唬在当场。 此案曾在奥德萨轰动一时并引起房屋租金暴涨因为当地人宁死不肯再租房给中国人。 你说说好好在国内呆着不好吗?非要出来结果把命赔在异乡图什么呢?我十分不解。 对这个故事孙嘉遇眉毛都没有抬一下自顾自熄了火拔下钥匙然后才说:你还记得七公里市场那档子事儿吧? 我点点头。之前一直避而不谈如今他终于提到这件事。 那小子身中一百多刀几乎没了人样你知道为了什么? 虽然亲眼目睹了那个命案我还是狠狠打了个哆嗦忙不迭地摇头。 一百多刀那得需要多大的恨意? 孙嘉遇冷冷地笑一笑:他是青田帮的人常年在‘七公里市场’收保护费作恶太多场内的商人都恨透了他实在忍不下去凑了钱想请乌克兰当地黑帮做掉他。可惜那小子命大提前得到消息跑了。过了半年他突然在附近出现被人发现。一个电话七公里市场提前关市满场商户几乎倾巢出动。终于找到他结果就是你看到的。 我的腿开始发软简直拉不开步子想起当日遭遇依然手脚冰冷。 动手砍人的大部分是他的同乡从没有案底的清白商人。浙江人平常说话软了吧唧的砍起他来却一点儿都不手软你就知道这家伙民愤有多大。 我打着摆子问:最终结案了吗? 三十多号人警察找谁去?法不责众。同乡会出面塞些钱这事就完了。中国人内部的事警察才懒得管。 我说不出话来原来真相是这样的。难怪他当时叮嘱我不要对警察说一个字。 安德烈也说过自打中国人来到奥德萨犯罪率就开始直线上升。有浙江和福建两地黑帮迅速崛起的缘故也因为喜欢身揣巨额现金的中国商人很容易成为本地盗匪眼中的肥羊。 孙嘉遇还没提到海关的盘剥、警察的勒索和同胞间的倾轧。就这么着都拦不住乌泱乌泱前仆后继涌来的人群。 利字当头命可以排在第二位。商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人。 可不。孙嘉遇回头嘲笑我也幸亏你碰上的是这些商人不然你这个倒霉蛋儿早被人咔嚓灭口了。 我忍着冷战跟在他身后四处参观努力消化这些的故事。 这是一座俄式的传统建筑原属于前苏联的一位退休官员。房间内线条流畅的橱柜和壁炉处处记录着岁月的痕迹已经陈旧的地毯和窗帘仍然华美绚烂依稀能感觉到往日的气象。 厨房是典型的地中海风格刚刚整修过有几处还能看到火烧过的黑色残迹。操作台上则作料齐全灶台上放着一口纯正的中国炒锅。 这几乎是我梦想中的厨房我欢呼一声上前跃跃欲试酸辣白菜? 你真会做饭?我以为艺术家都不食人间烟火。他倚在门框上讪笑。 你才艺术家你们全家都艺术家。我就地啐他一口。 不从事艺术的人总以为艺术是浪漫的代名词其实艺术和其他职业一样也会遭遇生计问题。吃不上饭的时候艺术什么也不是所以民以食为天才能一直是颠扑不灭的真理。 干辣椒和白菜一进烧热的油锅厨房里顿时浓烟滚滚欧式烟机形同虚设。我被呛得连打喷嚏眼泪汪汪地推开窗扇换气。 菜才出锅就听到大门被人打得一片山响。 我起初没做理会等了一会儿门外还是一片嘈杂屋内却无人回应只好自己提着锅铲出去开门。 刚把门上的铁链取下大门从外面哐地一声被人踹开两个头戴消毒面具的的人冲进来一把推开我直奔厨房。 我踉踉跄跄退后几步尖叫一声:孙嘉遇! 孙嘉遇闻声从浴室窜出来。我惊魂未定地指着厨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二话不说拎起一把椅子就冲了进去。 我急叫:喂喂不是 话音未落就见他臊眉耷眼地出来一路陪着小心把那两人一直送出大门。 我好奇地探头出去看到门口停着两辆消防车。 孙嘉遇回来一坐沙发上抱头哀叹谁的这么多事儿?一个月两次火警房东会把我扫地出门。 上一次自然是因为彭维维可怜的邻居已经被吓得草木皆兵了。我知道闯了祸躲在一边吃吃笑。 他被我笑得恼羞成怒:还笑?再笑我就把浴衣脱下来。 他只披着一件浴衣浑身上下还在滴水下面一片水印。浴衣带子马马虎虎系着看得出来里面什么也没有。 突然间我面红耳赤连忙把脸转到一边真的不敢再笑。这人说得出做得出我相信。 厨房里一片狼藉到处覆盖着厚厚一层白沫。那盘酸辣白菜是不能吃了另外一锅清炖牛也受了连累只好倒掉。 我白流了半天口水失望至极不停地埋怨:你说这些人是不是缺心眼?明明没火他救的什么火? 看我一副沮丧的模样孙嘉遇反而笑了:好了你现在有事做了打扫厨房吧。 他也换过衣服阂一块儿跪在地上清理现场两人奋战两个多小时才把厨房收拾清爽。 我一天没吃东西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里不停地咕噜作响最后的动静实在太大连孙嘉遇都听到了。 他背过脸闷笑一阵夺过我手中的抹布:甭管了回头再说我们出去吃饭。 看看表已经晚上七点我犹豫:明天还有课我该回家了。 他不容分说拖起我就往外走:刚想起一地方你肯定喜欢。快走我也要饿疯了。 车轮碾在冰冻的雪地上沙沙作响车一直往奥德萨郊外驶去。窗外漆黑一片只有前车灯的光柱里看得到大片飞舞的雪花。 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害怕老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忍不住问:咱们去哪儿? 拐你去卖。他面无表情同时伸出一只手冰凉的手指在我脖子上摸索着。 明知他在开玩笑还是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车子停在一座乡间别墅前。他上前按铃大门先开了一条小缝接着才左右洞开应门的是一位当地装束的老妇人。 孙嘉遇拥抱她老太太则亲热地吻他脸颊两人说话语速极快我一句也没听明白。 孙嘉遇回头招呼我:赵玫过来。 我慢慢走过去他握住我的手给老太太介绍:妮娜这是我的朋友。 老太太对我点头笑笑带着我们往屋内走。我注意到她的半边身体是歪的一条腿仿佛不听使唤走起路来异常艰难却努力保持着脊背挺直的姿势。 我用力捏一捏孙嘉遇的手指。 切尔诺贝利核泄露。他用中文轻声说。 我张大嘴看着他。他摇摇头示意我放松表情。 曾在网上看到过当年的照片印象深刻。没想到事隔十几年还能看到那场劫难的受害者。 进了别墅只听得木地板在我们脚下咯吱作响客厅内空荡荡的仅有几间简单的家具。天花板上似乎有风掠过屋里屋外几乎一个温度。 老太太站住和孙嘉遇说了几句话我只听得懂晚餐、厨房几个单词。 我们去厨房那儿比客厅暖和。他简短地翻译。 晚餐很简单只有一锅浓汤一点土豆泥还有孙嘉遇带来的列巴和中国双汇肠。 我已经饿过了劲对着餐桌上的食物直发呆不明白这家伙带我来这儿到底什么意思。 他把一片白白的东西夹我盘子里。 我打量着满腹狐疑这什么?豆腐? 尝尝尝尝就知道了乌克兰名菜。他特起劲地劝我却觉得他的笑容不怀好意。 咬一口味道还行就是口感有点怪我犹豫着再咬下一小块。 还好?他笑嘻嘻地问。 我点点头:到底什么东西? 猪肥膘。 什么? 盐腌的猪肥膘。他计得逞乐得前仰后合。 我捂着嘴冲进卫生间兜底吐了个干净。打小不挑食就一个毛病除了绞得粉碎的饺子馅一点儿肥油都不能沾。 你的不是东西。我吐得上气不接下气恨不得刨个坑埋了他才解恨。 啧啧又说粗话他捶着我的背还在贫这不你要求的嘛猪白菜咱一个都不能少 滚开!我气得什么似的。 她没事吧?镜子里出现老太太微笑的脸如果没事请来书房喝杯咖啡。 她的俄语缓慢清晰我总算听懂了这句。 通往书房的门一打开我立刻傻了如入梦境。原来这里另藏着一个乾坤。 酸枝木装饰的天花板四壁通天到地的书架所有的书籍分门别类放置得整整齐齐。 我一路看过去各种版本的钢琴曲集、歌剧乐谱和古老的胶木唱片应有尽有整个房间如同一座包罗万象的音乐图书馆。靠墙放着一座老式钢琴琴盖开着白色的琴键已经泛黄。钢琴上方的整面墙壁上挂满了不同质地的相框。 那些照片中的主角都是同一个人同一个年轻美丽的俄罗斯少女背景是舞台、剧院、钢琴、鲜花 有一张放得最大的照片搂着少女肩膀的中年男子看上去似曾相识。 我偷偷瞟一眼老太太她脸上的皱纹如沟壑纵横实在看不出和照片上的少女有什么相似之处。 她示意我坐下声音温和却苍老玫你叫玫对吧?为什么要来奥德萨? 为什么?因为这儿生活费便宜签证也好拿。 可我不能说得这么露骨丢咱泱泱大国的人。官方的标准回答一般是这样的:我热爱奥德萨因为这里是世界著名钢琴大师吉列尔斯和里赫特尔的故乡。 我自己再多发挥一句还有Vitas英俊的Vitas也出生在这里。 孙嘉遇正在一边坐着翻书闻声抬头看我一眼笑得极其暧昧。 我明白他想什么无非是笑我花痴索再接再励好象《绝代艳姬》里的阉伶歌手神秘美丽令人神往。 老太太忍不住笑了笑得满脸皱纹象盛开的菊花转身对他说:青春我也这样过崇拜喜欢一个人 慢着我脑中突然灵光一闪那照片中的中年男子可不就是前苏联的人民艺术家、毕业于奥德萨音乐学院的埃米尔吉列尔斯? 那么眼前这位老人 我霍地站了起来激动得说话直打磕巴您您是 她摇头制止我笑容里有说不出的酸楚都过去了 孙嘉遇站在她身后皱着眉向我示意我立刻乖觉地闭上嘴。但她的情绪明显受了影响没说几句就借故离开了。 望着她踽踽离开的背影我有点心虚我说错话了? 没有就是有点儿傻。 切! 切什么切?他拍我的后脑勺。 你怎么会认识她? 傻子还没看出来?她就是我现在的房东。?我睁大眼睛那她为什么不在城里住一个人待这么荒凉的地方? 她丈夫是前苏联的高官不过很早就去世了。她自己倒是有几千卢布的退休金解体前还象那么回事儿能维持不错的生活水准现在黑市换不到一百美金不把房子租出去她靠什么活? 我几乎没立正回话以表达我高山仰止般的崇敬:可她的名字在钢琴界一提起人们的景仰还是象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没错和她同时代的几个人都在欧洲其他音乐学院任教她因为身体原因才留下来。 我充满向往地在胸前合掌:哎呀要是她能辅导我的钢琴给她做几年贴身女佣我都乐意。 他看着我一脸的不怀好意:对她一封推荐信抵你三年的努力那你是不是该对我态度好点儿? 我没理他随手拿过几本乐谱翻着可心却在扑扑跳为我未卜的运气而忐忑。 孙嘉遇笑笑取了几张唱片走开。 屋角有一具古老的电唱机好像四十年代黑白片中的道具可是胶木唱片放出来却有一种特殊的旖旎书房里立刻溢满了《蝴蝶夫人》中那著名哀怨的咏叹调。 他顺手关门又倒了一杯红酒在安乐椅上坐下闭上眼睛假装养神。 我思想斗争了半天到底忍不住走过去蹲在他跟前讨好地说:喂商量个事儿行吗? 他睁开眼睛指指自己的:坐这儿来坐这儿我才和你商量。 我瞪着他不肯挪动。他又不理我了重新闭上眼睛。 我咬牙挣扎二十秒终于满怀屈辱地坐上去。 他的唇角动了动向上勾起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懒洋洋地开口:你想商量什么? 问问她肯不肯辅导我我出辅导费。 嗬好大的口气。孙嘉遇乐了眯起眼睛看着我她从不轻易收徒弟那是要看资质的不是天才她不收。不过你连一小时十五美金的琴房都嫌贵怎么付得起她的费用? 我明白说错话了登时臊得不行更仇恨他有如此好的记连我随口说过的话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坐起身把我拉近一点嘴唇轻轻蹭着我的面颊柔声说:今晚不回去了嗯? 我不说话心里剧烈挣扎着。下面会发生什么我心知肚明又不是十六岁无知少女。 他寻到我的嘴唇深深吻下去。如此绵密缠绵的亲吻似乎和第一次不太一样。我从头顶到脚趾吨软下来心中如生出无数密藤只想找个东西死死缠住。 壁炉里的木炭安静地燃烧着时不时噼啪一声迸出一串火星。窗外大雪纷飞室内却温暖如春。 大雪壁炉唱机红酒处心积虑的气氛和他一直在我从开始我就知道。 他低下头牙齿一颗一颗解开我衬衣的纽扣。 杯中的红酒从上方一线流下胸口一阵冰凉他的嘴唇随即贴上来或轻或重地着我紧张得浑身僵硬。 放松宝贝儿这是很舒服很奇妙的事他在我耳边低声说。 在他进入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哭了。因为疼也因为相随二十二年女孩身份的失去。 人总是害怕未知的变数。 我知道自己在玩火。 但是我愿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