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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一个人,爱我如生命》完整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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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3-24 09:22:3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在水之瑜 于 2010-3-26 01:30 PM 编辑

【内容简介】
  
  《曾有一个人,爱我如生命》这本感动8000万读者的初恋纪念读物,是《格子间女人》作者舒仪最情深浪漫之作。献给依然相信爱的善良人们!
  
  安妮宝贝:每个男人的最初,都会有一个樱花般的女子,飘落在生命里,注定颓败。
  
  亦舒:爱是极之奢侈的一件事。我会永远记得他,在年老时,眯着眼在阳光下想起他,感激他给予的美好记忆,我的初恋和失恋。
  
  张小娴:深爱着某人,就永远无法再恋爱也许只是为了生活。
  
  宇多田光:You are always gonna be the one.Now and forever,I'll remember to love,you taught me how.
  
  岩井俊二:如果当初我勇敢,结局是不是不一样。如果当时你坚持,回忆会不会不一般。最终我还是没说,你还是忽略。这是不是最好的结局,我们都已经不计较。
  如果当初我勇敢,结局是不是不一样。如果当时你坚持,回忆会不会不这样。
  
  作者舒仪,七零年代出生,八零年代成长,九零年代逐渐褪去青涩,二十一世纪开始学习透过现象看本质。名校毕业,多年知名外企经历,职业经理人。工科背景,却深爱文字这种表述方式。外表更具欺骗性,看似温柔实则麻辣,是典型的表里不一,永恒的矛盾统一体。
  
  
  【正文】  
    曾有一个人,爱我如生命
    
    
    
    
    引子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
  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在无望的忧愁的折磨中,
  在喧闹的虚幻的困扰中,
  我的耳边长久地响着你温柔的声音,
  我还在睡梦中见到你可爱的面容。
  
  许多年过去了,
  暴风骤雨般的激变,
  驱散了往日的梦想,
  于是我忘记了你温柔的声音,
  还有你那精灵似的倩影。
  
  在穷乡僻壤,在囚禁的阴暗生活中,
  我的岁月就在那样静静地消逝,
  没有倾心的人,没有诗的灵魂,
  没有眼泪,没有生命,也没有爱情。
  
  如今心灵已开始苏醒,
  这时在我的面前又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我的心在狂喜中跳跃,
  为了它,一切又重新苏醒,
  有了倾心的人,有了诗的灵感,
  有了生命,有了眼泪,也有了爱情。
    
    ------------------------- 普希金 《致科恩》
 楼主| 发表于 2010-3-24 09:24:4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在水之瑜 于 2010-3-26 01:29 PM 编辑

年轻的时候,我们往往不懂什么是爱情。
    年少的我,曾以为爱情可以超越一切,那时我不明白,世上另有一种力量,叫做命运,只可承受,不可改变。
    当我在学校空旷的浴室里,扯着嗓子唱“I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样的故事,有一天也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血肉横飞的场合,乌克兰,奥德萨市。
    
  第一章
    
    已不会再有那样的月夜,以迷离的光线,穿过幽暗的树林,将静谧的光辉倾泻,淡淡地,隐约地照出我恋人的美丽。
    
    --------------------普希金《月亮》
  
    “2,3,4……”我双手插在外套兜里,盯着跳动变换的楼层数,在心中下意识地默数着,手心因为莫名的恐惧,已渗出一层汗水。
    陈旧的电梯发出吱吱嘎嘎的噪音,艰难地一层一层往上爬。电梯轿厢的显示面板上,只有十层亮着红灯,这是我要去的楼层,很显然,也是电梯里另一个人的目的地。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对面那个男人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危险而紧张的气息。
    那人穿得很整齐,衣服却明显不合体,好像是临时借来的。他走进电梯打量我的那一眼,只能用杀气腾腾来形容,让我浑身的血液几乎降至冰点。
    我偷偷看他,他仿佛有第六感应,眼珠立刻转过来落在我身上,棕黄色的瞳孔映着顶灯,冰冷得令人窒息。
    我不安地低头错开视线,只盼着电梯快点停下。
    这座十二层的建筑位于奥德萨“十公里”市场的旁边,其间进进出出的,除了附近的阿拉伯、罗马尼亚以及波兰人,百分之七十为市场里的中国商人。而眼前这个奇怪的男人,从五官到衣着,明显也是一个中国人。
    这时七层的显示灯开始闪烁,此层有人叫梯。
    门开处我看到一双男式的黑色软皮鞋,一直走到我身边。一角驼色的风衣,熨服地贴在深灰色的长裤边。
    狭小的空间内多了一个人,不安的气氛却缓和下来,我没有抬头,只悄悄吐出一口长气,眼看着新上来的人,伸手按下了数字“12”。
    十层到了,我凑近电梯门等它缓缓打开,一面在心里编排理由,琢磨着该怎么和彭维维解释迟到的原因。
    事情就在这一刻急转直下。
    我连吓带惊,事后很多细节都记不得了。我只记得,门开处眼前黑压压一片人。
    我尚未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拽住扔出了电梯,后脑重重撞在对面的墙上,眼前金星乱冒。
    等我的视力恢复清明,身体早已失去了应变能力。视线里只有棍棒和菜刀上下挥舞的影子,人体在地板上挣扎翻滚,血肉模糊一片狼藉,眼前呈现的,竟是一场比黑帮电影真实百倍的残酷杀戮。
    我开始狂叫,手脚并用向旁边爬动,可是却躲不开四处飞溅的血肉。我大哭,浑身哆嗦成一团,就像儿时的梦魇,除了哭叫,没有别的办法从噩梦中逃脱。
    某户人家被惊动,屋门开了又关,屋主人变了调的尖叫在楼道里回荡,经久不懈。
    远远的警笛声大作,从四面八方向此处汇集而来。
    有人大喝一声:“警察!走!”是明明白白的中国江浙口音。
    十几个黑影迅速作鸟兽散,扔下一地沾血的凶器。地板上一动不动趴着的,是一摊血乎乎的烂肉,早已辨不出人形。
    我当时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线,居然立刻噤声,翻身爬起来,视线锁定在触目的鲜红上,无法挪动分毫,竟然下意识地琢磨着,这里那里究竟是原来的什么器官。
    正看得津津有味,眼前忽然黑下来,刺眼的红色消失了,我闭上眼睛,闻到一股烟草混着皮革的淡淡香气。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是有人用衣襟罩在我的头顶。
    一个声音附在耳边,用中文轻轻地说:“告诉警察,你什么也没有看到,明白吗?”这是我对现场最后的记忆。
    
    等我的记忆又能接上榫的时候,人已在警察局。
    乌克兰警察的制服,是一种暗昧的灰蓝色,有点象国内某版铁路制服的颜色。
    对警察,在国内就没有太好的印象。到了乌克兰,除了同胞间的耳濡目染,入境时海关警察贪婪的嘴脸,更让我的第一印象,就打了个百分之五十的折扣。
    我转着脑袋四处打量,发觉自己置身一间封闭的问讯室,室内只有一张长桌,两把椅子,顶灯雪亮,照得我有点头昏。
    大脑皮层开始活跃,记忆渐渐恢复,方才血淋淋的一幕又重归眼前。我把头埋进臂弯,努力控制,但无法止住身体的颤抖,椅子被我抖得咯吱做响。
    对面的警察却没有丝毫怜香惜玉之心,咳嗽一声,用英语开始例行公事的盘问。
    “名字?”
    “玫。”我撑着额头勉强敷衍。
    “家族姓氏?”
    “赵。”
    “国籍?”
    “中华人民共和国。”
    “身份?”
    “奥德萨国立音乐学院的学生。”
    “地址?”
    我报上当前的居住住址。他皱起眉头,“为什么和签证上的地址不符?”声音虽然生硬,英语发音倒是罕见的标准,不比一般乌克兰人,说起英语嘴里象含着一大口伏特加酒。
    “因为签证时没人告诉我,房客还包括蟑螂和老鼠。”我不耐烦,皱起眉头看着他,“难道阁下没住过学生公寓?
    他板得紧紧的脸稍稍松动,启齿露出一丝微笑。我这才注意到,对面坐着的,是位面目端正的乌国帅哥。帽檐下一双深邃的眼睛,象阳光下的黑海,碧蓝清澈。
    这点恩赐似的微笑,如同乌云背后的阳光,云缝里露露脸又很快消逝,后面的问题开始益加尖锐。
    “我什么也没看到。”面对他的逼问,我来来回回只有这么一句。事实上,我的确什么也没看到,我有限的俄语修行,也只够支持我语法正确兼发音清晰地表达这一句。
    而那个富有磁性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徘徊不去,“告诉警察,你什么也没有看到,明白吗?”
    我极力想回忆起那个男人的其他特征,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脑子里的画面,只剩下那角棕色的风衣。
    终于被送出警局的时候,已是半夜。眼前是彭维维那张画得无懈可击的俏脸。
    “赵玫,你丫可真够命大的。”她迎上来笑,双眼的焦点却不在我脸上,直盯着我的背后。
    我扭头,原来身后跟着那个身材高大的帅哥警察,难怪维维的神色,象小熊维尼看到蜂蜜,两只圆溜溜的杏核眼,此刻眯成了两弯月牙儿,完全当得起媚眼如丝四个字。
    “小姐,你忘了护照。”这小子大概见惯了女人色迷迷的眼光,毫不在意维维的惊艳,只是声色不动地向我伸出手。
    他的手心里,摊着一本棕色的护照。
    我接过护照翻了翻,随即揣进衣兜,草草地点头致谢,拉起维维的手,“我们走。”
    她很不高兴,努力想甩脱我的控制,“这么急干吗?”
    我想不理她,心里多少有点埋怨。如果不是为了陪她买羽绒服,我也不会下了课就赶过来,然后碰上这种倒霉事。此刻我只想快快离开警察局,可是下午的血腥场面,却在眼前挥之不去,心头作呕,双腿发软几乎迈不开脚步。
    维维见我脸色不善,立刻乖觉地闭上嘴,伸手扶住我。
    “赵小姐,”蜂蜜在身后提醒,“你的签证马上就要到期了,需要尽快续签。”
    我回头看看奥市警察局的标志建筑,有些犯迷糊,我怎么会来这儿?满天的星光在我眼前一下消失。
    醒来的时候,触目所及是一片全白。
    我冒出一句任何失去知觉两小时以上的人都会说的话:“我怎么会在这儿?”
    彭维维捏捏我的脸蛋,“小丫挺的你撞上黑帮火并了,居然没被灭口,现在还能耳聪目明四肢健全!”
    我皱起眉头,正式表示反感。
    彭维维是我在音乐附中的同学,那时我主修钢琴,她主修声乐。原来挺秀气文雅的一个女孩,来乌克兰不到一年,就变得满嘴粗话。
    但是,等等,黑帮火并?霎时间记忆全部回来了,我看着她,慢慢蜷起身体,无法自控地放声大哭,“妈……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没用,但凡遇到倒霉事,第一反应就是找我妈。
    “医生!医生!”维维抱着我手足无措,大声呼喝着护士。
    手臂被人用力按住,一阵冰凉,一阵刺痛,我渐渐哭不出声,开始断断续续地抽噎,后来就睡着了,大概是镇静剂的功效。
    几天之后,当地报纸登出了现场的大幅照片。原来不仅是我,奥德萨市的市民,皆有幸目睹了一场百年难遇的火爆场面。事发当天,几十辆警车如临大敌,将整栋楼围得水泄不通,无数的媒体云集在中国市场附近,兴奋得象打了鸡血。毕竟奥德萨市民风淳朴,多少年没有遭遇过类似的恶性案件。
    警方初步怀疑是两派黑帮的仇杀,但比较讽刺的是,半个城市的警察,在十二层建筑里过完粗筛过细筛,搜查了一遍又一遍,却没有抓到一个真正的嫌疑犯。最后只好带走了十几名疑似现场目击人。
    据说我和另一名中国男子,是最接近原始现场的两名目击证人。这样倒是可以理解了,为什么奥市警局会对我紧追不舍。而我记忆出现断层的时间,显然错过了最热闹、最富历史性和戏剧性的时刻。
    把现场的情况讲给维维听,她歪头想了很久才回答,那个男人对我的叮嘱应该是好意,假如我不对警方守口如瓶,一旦和黑帮扯上恩仇,后面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那几天我常常出神,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着那个男人的声音,好奇地猜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周后出院,又在家里休息了一天,收拾好上学的琴谱和书本,忽然想起签证的事,心里不由得略略一沉。因为我不得不再跑一趟警察局,那个在恶梦里会反复出现的地方。
    从警局移民办公室出来,我的心情沮丧得难以形容。一路踢着满地金黄的落叶,只想大喊两声以散去心中的郁闷。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无意的疏忽,竟然会造成如此致命的后果。
    三年前我毕业于首都那所著名的音乐附中,专业成绩一直很好,高考时因为贪吃了一碗麻辣烫,连拉了三天肚子,文化课考试自然一塌糊涂,与自小梦寐以求的中央音乐学院失之交臂。
    我既不愿服从分配,又不想重回高三再吃二遍苦,从此成为父母眼中的无业游民和问题少年。吃了半年闲饭之后,同学介绍了一份工作。每天下午我在一家四星级酒店的大堂演奏钢琴,收入勉强够养活自己。
    这么着晃了两年,我彻底厌倦了替别人的衣香鬓影作活动布景的生活。我的终极梦想,是能够进入法国或奥地利的艺术学院深造。但我的父母,只是某部设计院的普通工程师,家境不过小康,高额的学费和居高不下的拒签率,都令人望而却步。
    直到彭维维从乌克兰发来一封邮件,把奥德萨吹得天花乱坠,再加上留学中介巧舌如簧的忽悠,我终于动了心,靠着父母有限的积蓄,于三个月前持短期临时签证入境,成为奥德萨国立音乐学院的预科学生。
    出发前我趴在世界地图上寻找奥德萨的位置。对于乌克兰,我只知道,蓝眼睛的保尔柯察金,是乌克兰人,二战时苏联红军的元帅朱可夫,也是乌克兰人。
    奥德萨市位于乌克兰南部,滨临黑海,曾是前苏联最重要的海港城市,始建于古希腊,从这里,可以乘船到达罗马尼亚、法国、希腊、意大利和土耳其。官方语言是乌克兰语,街市流行语却是俄语。
    奥德萨国立音乐学院则是乌克兰最古老的音乐高等教育学府之一,也是欧洲音乐学院协会成员。我希望这只是一条折衷之路,两三年后能够拿这段求学经历当作跳板,得到其他欧盟国家的签证。
    但这个梦想,方才已被那位面目呆板的移民官员打击至粉碎。他懒洋洋地告诉我,由于签证申请材料的居住地址与现住址不符,如果我想续签,必须由学校出具学生公寓的居住证明。
    我说:“对不起,我已经搬离公寓了。”
    “那就没有办法了。”他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法律规定,你必须提供和签证地址一致的居住证明。”
    “这是什么白痴规定?”我很纳闷,难道在乌国居住十年,为了续签还要搬回十年前的居住地不成?
    “或者,你可以搬回公寓。”他果然给我出这种馊主意。
    操你大爷!气急败坏之下,我的中文粗口秀脱口而出,反正他也听不懂。前社会主义国家的官僚作风,果然和国内如出一辙。
    他则面无表情地摊开手,一本正经地说:“否则,你只能回到你来的国家去。”
    我恨得想越过桌子掐死他,此刻距离我签证到期的日子,已不到十天。学生公寓如今人满为患,哪儿会有空位给我留着?
    可是不如期续签的后果,他也说得很清楚,从此我将成为非法移民,即“黑人”。从黑人变回合法移民,视乎个人的运气,不是没有成功的先例,但花费的时间和金钱,不比重新办份申请省时省力。
    我怏怏地返回学校,在公寓管理部泡了一个下午,却毫无收获,只好无精打采地沿着海滨林荫道溜达回去。
    梦游一样在路上晃着,我开始认真考虑后事,如果得不到续签,接下去该怎么办。
    经过一个三岔路口时,我想得出神,压根儿没注意到斜刺里忽然冲出一辆轿跑车,等我意识到危险,早已躲避不及,大脑刹那一片空白。
    刺耳的刹车声里,那辆跑车的前脸,紧贴着我的左侧身体停下。我傻立在路中间,手指头都忘了如何移动。
    那司机可能同样被吓傻了,好半天才拍开车门,气冲冲下来,手指几乎点在我的鼻子上,用俄语大声质问:“你!怎么回事?”
    我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张漂亮而嚣张的脸,中国男人的脸。
    忍了一天的怒气在这一刻突然爆发,我扬起手中的背包一下下砸了过去,用中文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撞了人还这么牛逼,你谁呀你!有辆宝马你了不起吗?有本事你回中国放肆去,在人家土地上充大爷,算什么东西!”
    那人显然被我泼妇似的发作给吓了一跳,倒退两步躲避着包中四散的杂物,也换了中文回应,“哟嗬,挺秀气一小姑娘,怎么这么泼呀?走道不看路,你还有理了你!哎哟,还打人,你信不信我还手?”
    我有点儿破罐子破摔,索性把泼赖进行到底,直逼到他的脸前,“行啊,你现在就还,不还手你是孙子!”
    他盯着我,脸上划过一丝奇异的表情,仿佛是惊讶,接着是恍然,然后笑了起来,“成,算你厉害,今儿我真走了眼嘿!”
    背包带被他攥在手里,我用力抽了两下,但纹丝不动,我狠狠瞪着他,他却笑眯眯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我脸上逡巡。
    另一侧车门打开,一身材惹火的当地妞儿扭下车,袅袅婷婷地倚在车门上叫他:“马克,上车来。”声音娇媚得滴得下蜜水来。
    奥德萨十月中旬的气温,已经相当低了,她还穿着抹胸和豹皮短裙,细腰长腿完全暴露在秋季的寒风里。也不怕冻死,我撇撇嘴。
    这种装扮的女孩子,在奥德萨街头随处可见。都有着惊人的美貌,十六七岁就开始出道,目标人群是侨居奥德萨的中国和阿拉伯商人。正是花一样的年纪,洋妞最美丽的时候,牛奶一样的肌肤,花瓣一样的嘴唇,恍如拉斐尔笔下的花季少女,却出卖得异常廉价,二十美金就能陪人睡一夜。
    那些沉浸在脂粉阵里的中国商人,早已是乐不思蜀,他们管自己叫作“大清炮队”。“大清”,当然指代中国,“炮队”两字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而在街道上开车横冲直撞,卡奇诺赌场一掷千金,说起话来不知天高地厚的,也是同一批人。
    听到女伴的声音,那人对我笑笑,松开手走过去,搂着那小妞儿的腰,贴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便大声地笑,一眼一眼地打量我。
    我一声不响地蹲下身,一件一件收拾着满地乱滚的东西。酸痛却从心底深处直泛上来,眼前顿时模糊一片。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离开父母,放弃北京温暖舒适的家,来这个破地方到处为难,还要被这样的人渣欺负。
    眼泪啪嗒啪嗒落在鞋面上,我带点赌气,用手背狠狠抹去,跟自己说:大不了回家,有什么可哭的,赵玫你可真没用!
    “哎,原来你叫赵玫。”一双棕色麂皮靴站我眼前。
    我的心突然大力一跳,这声音如此熟悉,似早已镌刻记忆深处。我抬起头,顺着牛仔裤、麂皮夹克一路看上去,那死小子手里正捏着我的护照,津津有味地翻看着。
    我一把夺过来塞进背包,站起来就走。不可能,我在心里嘀咕,不过是偶然的相像而已,那个声音多么温和,它的主人怎么会如此浅薄庸俗?
    “嘿,嘿,我说,”他追在后面喊,“你也不看看,有没有打残我,甩手就走,将来医药费算谁的?”
    “你去死吧!”我回头恶狠狠地说。
    长这么大,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恃靓行凶的绣花枕头。我抱着书包飞跑,这一刻觉得世界都是灰的,天地虽大却无我容身之处。眼泪再不受控制,哗哗地往下落,我就这么着一路哭进了家门。
    
    回到和彭维维合租的公寓,我精疲力尽,一头倒在床上。
    彭维维一向约会奇多,很少在家里呆着,今天却出乎意料没有出去,听到动静,她糊着一脸面膜过来看我。
    “赵玫,你怎么了?”
    我拉过被子蒙上头,“别烦我!”
    “你又犯什么牛脾气?来,跟我说说……”她爬到床上扒开被子,用力扳过我的脸。
    我被她揉搓得难过,只好一五一十如实交待。
    “嗨,就这么点破事儿,你愁成这样?”听完我的遭遇,她颇不以为然。
    我翻个身,“你当然不在乎,我若这么着被遣返回国,我爹会打断我的腿。”
    “得了得了,交给我,瞅你那样儿。”她推我,“有个朋友是专门吃这行的,我找他帮忙去。”
    “真的?”我看到点儿希望,略微打起精神,“需要多少钱啊?”
    “哎哟,你可真没意思,俗!我让他按自己人收费,成了吧?别再吊着脸了。”
    我坐起身,心头郁闷渐渐消散,开始关心闲事,“你那些牛鬼蛇神呢?怎么今儿一个都不见?都认清你本质开始改邪归正了?”彭维维的男友多得我眼花缭乱,平日张冠李戴是家常便饭。
    “谁说的?”她拿着我的护照回自己房间,笑声透过门缝传过来,“你丫对我太没信心了。”
    凭良心说,维维实在是个美丽的女孩儿,在附中时就盛名在外,经常有痴情的小男生,风雨无阻候在校门处,就为能看她一眼。可惜她遇人不淑,两年前跟着男友抛家去国来到乌克兰,没想到那男人却迷上了赌博,卡奇诺赌场欠下别人一大笔钱无力偿还,在一个寒冷的早晨,狠心扔下她就此人间蒸发。
    我不知道维维曾经遭遇过什么,也不知道那段天天被人堵着门追债的日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三个月前我在基辅机场见到她时,惊讶于当年的校花,容颜依旧俏丽如初,但眼角眉梢堆积的,却是这个年龄的女孩不该有的沧桑。
    她不再是昔日那个娇俏纯真的女孩儿,此刻围绕在她身边的男人,各种各样的条件和背景,却都有着共同的特征:有钱,而且舍得为她花钱。
    我们住的这套公寓,位于市区最繁华的济里巴斯大街附近。原是她一个人住着,我来之后便占去一间卧室,两人合用客厅和厨房,每月象征性的,她只收我八十美金。
    我觉得过意不去。因为每月的水电气暖加起来,就已经超过五十美金,更别提这个地段的公寓,通常贵得离谱。父母的收入,只够支持我每月二百五十美金的生活费。离开维维,我只能与人在中等住宅区合租公寓。而那些地方的燃气和暖气,因为总有居民拖延缴费,时不时会停止供应。在冬天的乌克兰,这样的问题会带来致命的麻烦。
    为了补偿,我自觉担任起公寓的清洁工作,每天下课后再赶回来做顿晚饭。但很多时候都是我一个人寂寞地吃完饭,朦胧睡过一觉,才能听到她稀里哗啦的洗浴声。
    
    “嗨,觉得好看吗?”出门前彭维维一朵花似的站我跟前。灰绿色的大衣,搭肩扣袢,一顶俏皮的船形帽斜扣在头顶,颇有二战时期苏联女兵的风味。
    “好看。”我放下手中的俄语书,心不在焉地敷衍。
    她笑着问:“像不像当地人?”
    “一点儿都不像。你长得就是标准中国娃娃范儿,充什么当地人?”我撇嘴,突然心里一动,想起一个人,“维维,你是不是勾搭上那只小蜜蜂了?”
    小蜜蜂就是我在警局遇到的那个帅哥警察。我们在背后提起他,说着说着叫岔了,小熊维尼的蜂蜜,就变成了小蜜蜂。
    “怎么着,你也看上他了?”彭维维促狭地笑,“是我让给你还是咱姐俩一块儿上了他?”
    “去你的!”我啐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维维大笑,把香喷喷的脸蛋凑上来,在我脸上响亮地啧了一下,“放心亲爱的,你先看见他,他就是你的,我才不做挖人墙脚的事儿。”
    我追上去踹她,她已经一阵风似飘出门。
    窗外传来几声汽车喇叭响,我好奇地探出头,看到路边停着辆醒目的宝马六系列。那两个著名的鲨鱼眼车灯,让我感觉眼熟,正要再仔细看个究竟,却发现一个穿黑色皮大衣的男人,靠在车门处吸烟。一点暗红半明半灭间,他忽然仰起脸,吓得我立刻缩了回去。
    楼下的引擎声咆哮着逐渐远去,我收拾好第二天上课的杂物,洗完澡上床睡觉。
    半夜被惊醒,似有细细的絮语声从另一个卧室传过来,夹杂着维维银铃一般的轻笑,侧耳细听却消失了,我翻个身再次睡熟。第二天起床,只有维维一个人坐在厨房喝咖啡,神色不见任何异样。
    “昨晚玩得好吗?”我一边动手做早餐,一边随口问她。
    “啊?”维维抬起头,脸上有点可疑的红晕,显然方才是在神游天外,根本没有听见我说什么。
    “我说,你昨晚玩得好吗?”
    “就那样,有什么好不好的?”她伸个懒腰,颇有点意兴阑珊的味道。
    我狐疑地看看她,不再说什么,怀疑昨晚听到的动静,也许是自己的梦境。
    
    六天后,彭维维把护照扔还给我。
    我扑过去,看到新的签证,犹如劫后余生,简直是感激涕零,“费用多少?”
    “一百刀。”(刀:黑话,指美金)
    我愣了一下,这个价钱相对于这种案例,便宜得有些过分。
    “这样不太合适吧?”我犹豫着问。
     “朋友说,原打算免费,但不能开这个先例,所以只收一点儿,算个意思。”
    我立刻明白了,伸手刮着她的脸取笑。“这朋友挺够意思,也是你的红粉军团吧?”
     “赵玫,”她不接我的话茬,只是细细凝视着我,“原来你真长得挺好看的。”
    “你想干吗?”
    “没事。”维维捅捅我的腰,“起来,收拾收拾,跟我去见见人家。”
    “什么?”我跳起来叫,“彭维维,你居然卖友求荣你!”
    “小样儿!”她把靠垫砸过来骂我,“能卖我早卖了,留你到今天?别人替你办事,你总要说声谢谢吧?”
    我明天要交的功课还没有完成,但实在禁不住她的撺掇,只好磨磨蹭蹭换了衣服,跟着她出门。
    我们去的地方,是海港附近著名的奥德萨饭店。餐厅内帷幔低垂,温度清凉,到处弥漫着一种华丽奢靡的气息,大提琴幽怨的声音在四壁流淌,让人浮躁的心情立刻沉寂下来。
    身穿燕尾服的侍者,带着彭维维和我绕过几张餐桌,走近廊柱后的落地长窗,向我们做了个“请”的手势。长窗外就是碧波万顷的海面,窗下坐着个前额略微秃顶的中年男人,见到我俩立刻站了起来。
    彭维维楞住了,从我的臂弯中抽回手,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惊讶,“老钱?就你一个人?嘉遇呢?”
    那被称作老钱的中年男人,白白胖胖一张圆脸,五官异常紧凑,给人的第一眼印象,简直就象个发面包子。
    他笑着上前,亲自替维维拉开椅子,待她落座,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摩挲着说:“维维,你不能一入洞房就把媒人丢过墙吧!”
    维维一把打掉他的手,几乎是怒目相向:“你他妈少趁乱占我便宜!”
    老钱笑笑,似乎并不以为忤,讪讪地坐下,眼光转到我脸上,“这是……?”
    “我同学。”彭维维硬梆梆地回答,看上去并不愿和他多说。
    我只好冲他笑一笑自我介绍:“我叫赵玫,这回签证的事儿,太谢谢您了。”
    一旁维维挑起眉毛斜眼看着我,表情十分古怪。我没有反应过来她什么意思,依然顺着说下去:“以后还请您多照应。”
    老钱笑容可掬地回答:“哦,好说,好说,维维的同学嘛……”
     “行了老钱,甭看见个长得漂亮的就巴巴地往前凑。”维维打断他,不屑地扁扁嘴,“签证靠的还不是孙嘉遇的面子,你有那本事吗?”
    我这才意识到错把冯京当作马凉,闹了个乌龙,虽然有点不好意思,还是忍不住笑起来。老钱的脸上闪过两团很淡的红色,他到底挂不住了,连连摇头,“维维你这张嘴啊……”
    我也替他尴尬,觉得维维有点儿过分,于是向她频频使眼色。维维却根本不看我,一直扭头望着窗外,脸色很不好看,像在跟什么人赌气。过一会儿她开口问老钱:“孙嘉遇这小子跑哪儿去了?他竟敢放我鸽子!”
    “清关出了问题,小孙还在港口耗着,今儿个晚上是回不来了。”
    “哎哟,奥德萨还有他孙嘉遇摆不平的场子?当我傻子呢,骗我也找个像样的理由,别又是被哪个小姑娘给缠上了吧?”
    “你瞧你,说实话吧你从来不肯相信。”老钱慢腾腾地回答,“我不骗你,这会儿小孙真在港口。”
    “他怎么回事儿?得罪人了?”
    “不干小孙的事儿,是海关内部自己摆不平,分赃不均引起内讧,如今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第一次进这种档次的餐馆,我异常局促,手脚几乎不知如何摆放才算得体。方才落坐前,习惯性地自己动手去脱大衣,侍者早已在我身后伸出两臂等着,一声轻柔的“女士”,他没什么,我的脸却刷地红了,自觉这样的情形落在别人的眼里,一定笨拙得可笑。
    彭维维和老钱的谈话,我似懂非懂,心里莫名其妙有点喘不过气的郁闷,想起家里桌子上空白的作业本,非常后悔来这一趟。
    分手时老钱递给彭维维一个盒子,“这是你要的新款诺基亚,刚从国内带来的,小孙让我交给你。”
    她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顺手接在手里,毫无诚意地说:“替我谢谢他。”
    维维是真没当回事我知道,家里至少扔着三部旧手机,加上我手里这部摩托罗拉,都是她玩厌了换下来的。
    回去的路上,彭维维阴沉着脸,一句话不说,不停地拨打着手机,扬声器里传出的,永远是那个呆板的女声。我听不懂乌克兰语,但也能猜到,一定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之类的。
    
    第二天一整天的时间,彭维维的脾气喜怒不定,我小心翼翼地躲着她,竭力避免成为擦枪走火的导火索。直到下午,她接了一个电话,开始还声色俱厉,那边不知说些什么,她“噗嗤”笑出声,脸色终于多云转晴,声音顿时也明快起来。
    晚饭我做了鸡蛋炒米和火腿圆白菜汤,维维仿佛忘掉了她的减肥大计,吃了很多,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吃完她良心发现,捧着我的手指一脸惋惜,“未来钢琴家的手,糟蹋在厨房里,实在是暴殄天物,罪过罪过……”
    我托着腮帮看着她笑,对那个叫孙嘉遇的人,充满了好奇。彭维维此刻仍维持着挂名学生的身份,是学院内的名人,裙下之臣要以打计算,我也有幸目睹过几场痴情郎君薄情女的闹剧。如果能让以凉薄著名的彭维维牵心扯肺惦记着,这人得有多高的段数?
    饭后有电话不停地进来找她,我只好暂时充作接线生。她在一边挤眉弄眼地比划,我哼哼哈哈地应付着电话那头,“维维啊,她不在……去哪儿了?不知道……”
    直到九点以后,电话铃声才渐渐消停。我回房去复习功课,维维跟进来,倒了杯伏特加坐我身边,半天没有说话。她刚从浴室出来,一头濡湿的黑亮长发,直披到腰际,铅华未施的脸上,有股罕见的稚气。
    我等了半天不见她开口,不禁诧异,“维维,你想说什么?”
    “亲爱的,”她终于说,“哪天我玩得掉了底,记得替我把骨灰带回中国。”
    “维维!”我震惊过度,看着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吓着你了?“她把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腮边两个酒窝若隐若现,又恢复了一脸灿烂的笑靥,“赵玫,你丫真他妈的纯洁,纯洁得让人嫉妒。”
    活这么大感情依然白纸一张,这点一直被她拿来嘲笑,老说我白活了二十二年。
    我有点颓丧,低下头嘀咕:“这能怪我吗?我喜欢的人一直没有出现。”
    “小白花儿,”维维放下酒杯,“你的心上人是什么样的,说出来听听,我也帮你留意着。”
    我扔开书本,侧头想了想说:“首先,他要英俊……嗯,然后,他要优秀,智商怎么也得超过一百二。”
    “嗯,还有呢?”维维咬着嘴唇忍笑。
    “哦,他要痴情专一,弱水三千他只爱我这一瓢,整个世界放他眼前,都没有我重要……”
    “哎呀……”维维立刻爆笑。
    “还有还有,”我一本正经再加一条,“他还要有充满磁性的性感声音,会用十五种不同语言说‘我爱你’。”
    维维捶着桌子,笑得几乎说不出话,“真寒……真恶心……”
    我不干了,扯着她衣袖问:“彭维维,我都交心了,你呢?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人?”
    “我?”她渐渐收起笑意,低头拨弄中指上一枚戒指,沉默不语。
    那是一枚三色素戒,从我来乌克兰,就看她一直形影不离地戴在手上。维维说,是卡地亚今年春季的最新款。我对这些没有研究,只觉得光秃秃的没什么特别之处,想不通为什么会卖那么高的价钱。
    “这个……”我指着她的戒指,小心翼翼地问,“会是你的真命天子吗?”
    “他?谁知道呢?”维维把手指伸到眼前,打量着灯光下玫瑰金和铂金交织出的柔和光芒,嘴角微微挑起,笑意有点嘲讽,“我对他没什么要求,只要他对我真心,什么时候都不要骗我。”
    我想起她的前男友,不觉恻然,言不由衷地胡乱安慰她:“你长这么漂亮,谁舍得骗你?”
    “哼!”她冷笑,“你不懂,这和长得漂亮不漂亮没关系,只和运气有关。男人没什么好东西,每天就会惦记着一件事。”
    “什么事?”
    她拉长声音:“做——爱——。”
    我登时石化。
    维维推门出去,留下我一个人对着满桌的俄文课本,再也看不进一个字。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十月底。
    万圣节的下午,彭维维带回两套女吸血鬼的衣服,除了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黑色披风,还有足能以假乱真的獠牙。
    我把两颗尖利的獠牙套在牙齿上,望着镜中白森森的齿尖,忍不住哈哈大笑。
    彭维维把一头漆黑的长发染成金黄,用大卷做出繁复的波浪。《夜访吸血鬼》曾是我俩的最爱,她热爱布拉德皮特,我痴迷汤姆克鲁斯。这个造型,一眼就知道是那个暗恋路易斯,永远长不大的小女孩克罗迪娅。.
    “你的路易斯呢?他会来接你吗?”我提着吹风机帮她做出造型。
    她正在画眼线的手停下,表情忽然之间复杂起来,阴晴不定,但是她依然在微笑,“克罗迪娅怎么死的你还记得吧?吸血鬼是见不得光的,一旦暴露在阳光下,他只能化尘化土。所以克罗迪娅是绝对不能有真情的。”
    “哎呀哎呀,把人酸得牙都倒了,您老若认煽情第二,琼奶奶也不敢认第一。”我一边笑一边嘀咕,“我还知道,西南苗寨有一种情蛊,沾上它一辈子不能动情,您要不要试试?”
    “这是谁家的段子?卫斯理?”她茫然地抬起头,漂亮的眼睛里有丝阴郁,“情蛊?真有这种东西?”
    我闭上嘴不再说话,傻子也能看出来,他们之间肯定出了什么问题。屋内只有吹风机呜呜的声音在空洞地回响。
    临到出发的时候,她换了衣服,化妆整齐,一张标致的面孔涂得雪白,粉蓝的眼盖,鲜红的嘴唇,右眼角被我特意用蓝色的眼线笔,画了一颗心型的泪滴,并不觉诡异,只有一种浓郁的华丽。
    我由衷地称赞:“真美!”
    她却抓住我问,“你为什么不化妆?”
    我摊开手无奈地回答,“你看看我的衣服,除了牛仔裤还是牛仔裤,甭出去丢人了。”
     维维从床上掀起白床单披我身上,吃吃笑道:“那就扮贞子得了。”
    我吓得倒退两步,“别别,我对贞子有心理障碍。”当年看完《午夜凶铃》,我一个多月不敢看电视,总怕看着看着电视机里爬出一什么东西来。
    最后我还是换上维维的蕾丝衬衣和丝绒长裤,素着一张脸跟她出门,临时在路边买了一张面具充数。
    万圣节的派对在一所海边别墅里举行。今晚这里汇集了当地华商中的大部分精英,还有无数不同种族却同样身份暧昧的淘金女人。
    舞会现场至少有一打黑披风吸血鬼,十个八个白衣贞子,维维很沮丧,因为吸引眼球的创意完全失败。
    到了后半夜,人们完全玩疯了,四处弥漫着一种末日狂欢的气氛。维维索性褪去披风,一件鲜红的丝绒短裙出尽风头。她正跳得兴奋,身边舞伴换了一个又一个,香汗淋漓脂粉退却,肌肤却愈见晶莹,那颗蓝色的泪滴似乎摇摇欲坠。
    也许是红酒喝多了,或者是面具戴久了,我觉得头晕胸闷,悄悄溜出客厅,沿着走廊一路走过去,发现尽头有间书房,门半开着,里面黑漆漆的,只亮着一盏幽暗的壁灯。
    我伸头看看,好像没有人,于是蹑手蹑脚进去,想坐椅子上喘口气,一扭头,却意外地看到一架钢琴,琴身上“Blüthner”的标志引人注目。这就是“布吕特纳”,被众多钢琴家交口称颂的钢琴牌子,我见过无数次,但从来没有亲手触摸过它的琴键。
    这个诱惑对我实在太大了,我犹豫半天,终于上前掀起琴盖,试试音,缓缓奏出熟悉的旋律,“Tonight I celebrate my love for you,It seems the natural thing to do,Tonight no one's gonna find us ,We'll leave the world behind us…”
    一直喜欢这首歌,我跟着哼出声,“Tonight our spirits will be climbing,To a sky filled up with diamonds,When I make love to you, tonight I celebrate my love for you…”
   黑暗中有声音轻笑着问:“When I make love to you,谁是那个幸运的人?”
    我浑身一震,心脏仿佛跳漏半拍,琴声曳然而止。我认得这个声音。就是这个声音,在梦中一次次出现,把我带离鲜血淋漓的噩梦。
    “你究竟是谁?”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抖。
    暗影里打火机嚓地一亮,有人从沙发上坐起来,“告诉你名字,你又能记多久?”他深深吸口烟,“这歌真老,多少年没听过了。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是十年前,感动得一塌糊涂……”
    我看不清他的脸,傻坐着听他说话,心底有种奇异的感觉,如被催眠。
    他走过来向我俯下身,彼此的气息咫尺可闻,那是一种鞣制的皮革与烟草的混合味道,令人魅惑。他的手指滑过琴键,一片杂乱的叮咚声。
    “宝贝儿,再来一遍吧。”他说。
    我坐着不动。
    “你是谁?”他亦低声问我,手心轻轻覆盖在我的手背上,温热的呼吸扑在我耳后最敏感的地方,混杂着淡淡的酒精味道,一阵颤栗涟漪一样扩散,我全身都软了下来。
    耳边突然轻不可辨的啪嗒一响,顶灯大亮,瞬间的目眩之后,我愣住了。两张脸距离只有三十公分,对面那张脸上分明是一种白日见鬼的神情,我相信自己的表情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这样近距离的对视,十几天前曾在海滨林荫道上演过一次。眼前这人,就是那个跑车上载着艳女的中国男人。
    我转过眼光,彭维维正站在门口,手指仍旧按在开关上,嘴巴张成一个O型。
    那人直起身,吊儿郎当地对我笑笑,“原来是你。”
    我看着维维,她拦在门口,大眼睛眯起来,冷笑连连,“孙嘉遇,你胃口是不是忒好了?荤素不忌,也不怕吃多了撑死。”
    嘿,孙,嘉,遇!所有的记忆碎片拼在一处,我低下头,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混在一处。
    世界真是小,无巧不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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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24 09:26: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我曾经沉默地、毫无希望地爱过你。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愿上帝赐给你的也像我一样坚贞如铁。
    
    ---------------------------------普希金《我曾经爱过你》
  
    万圣节当晚,维维没有再和我说一句话,径自喝得烂醉,几乎人事不省。我们返家的时候,已是凌晨四点。
    孙嘉遇帮我把维维抱进卧室,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出来,坐在客厅沙发上。
    我取湿毛巾给维维抹净手脸,又去厨房做了咖啡提神,也递给他一杯,不满地问:“你们到底怎么一回事儿呀?怎么闹成这样?”
    孙嘉遇捧着脸不出声,过半晌抬起头,眼神充满困惑,“她闹着要和我分手,我说那就分吧,谁知道今晚她唱的,又是哪一出啊?”
    我楞了楞,想起刚才替维维擦手,手指光溜溜的,的确没有看见那枚三色戒指。克罗迪娅,我这才明白维维说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不由叹口气,心说这都不理解,她就是冲着你孙嘉遇也在那里才去参加舞会的。
    孙嘉遇跟着叹口气,“维维喝醉了会胡闹,你要辛苦了。”
    “她喝成这样你不心疼?”
    “我比较心疼你。”他翘起一边嘴角看着我笑,调笑的意味极浓。
    他笑起来真是好看,牙齿雪白,五官标致,眉眼的轮廓象极了高加索人,却有着当地人比不了的细腻。所以明知道他在占我便宜,一边面孔还是不争气地热辣辣发麻。
    “那什么,上回在七公里市场……那件事儿,谢谢你。”我强作镇静。
    “承蒙不弃您还记得我,真让人感动。”他利索地干掉一杯咖啡,“我把你交给警察的时候,你可是一句话都不会说,死死抱着我不肯撒手,只会流眼泪。”
    我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脸迅速地红了,简直不敢看他。那段时间的记忆,对我来说一直是个残片,就像人喝醉了酒,事后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曾做过些什么。
    我嗫嚅着岔开话题,“还有签证,你帮我一个大忙,也没机会当面说谢。”
    “这话我爱听。”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打算怎么谢我?”
    我接不上话。这人顺竿爬的水平倒不坏,想起维维说她只要他对她真心,想起那个细腰长腿极尽妖艳的当地女孩儿,我沉下脸。
     “记着啊,你欠我一顿饭,我保留随时追债的权利。” 他很识相,抓起大衣开门走了。
    
    天快亮的时候,彭维维醒了,在床上反复辗转,痛苦不堪地呕吐呻吟,我跑进跑出地服侍着,为她擦脸抹手,换床单拖地板,累得腰酸背痛。
    她睁开眼睛,仿佛不认识我,沙哑着声音说:“你去睡,我没事儿。”
    “维维,我不认得他,昨晚是个误会,真的。”我急急地解释。
    “算了,不关你的事儿,是我自己犯贱,对不起。”她疲倦地微笑,化妆完全糊掉,一大半眼影洇在下眼睑上,另一半全抹在雪白的枕套上。
    那张脸依然漂亮,美丽的眼睛里却带着煞气。我不敢胡乱说话,只能顾左右而言它,“起来洗个澡,吃点儿东西再睡吧。”
    她躺着没动,眼圈乌青,象大病过一场。“你知道吗?”她笑得似乎很欢畅, “我以为他是路易斯,没想到他是莱斯塔特。”
    我一下笑出声,“你个白痴,真以为自己是克罗迪娅?”
    “赵玫,你可千万别碰他,那不是人,是个混蛋,简直人尽可妻。”
    我唯唯诺诺着答应,她打了个呵欠,终于又沉沉睡去。
    上午有两节语言课,我不想错过。窗外曙光初露,补觉是不可能了。此刻倒下,不到中午十二点甭想起床,我索性换上跑鞋出去晨练。
    一路穿过半圆广场和著名的“波将金”台阶,沿着海滨大道一路跑下去, 对面有跑步的人经过,目光在我脸上长时间地驻留。我没有在意,冲他笑了笑,两人擦肩而过。
    落叶在脚下刷刷作响,早晨的空气寒冷却清冽而纯净,弥散着海洋的气息。身后有脚步声追了上来,我回头,清冷的空气里看到一脸和煦的笑容,犹如春日午后的阳光。
    “早安。”他用英语说,“我是安德烈. 弗拉迪米诺维奇,还记得我吗?”
    我仔细辨认片刻,差点失声叫出来:“小蜜蜂……”
    真的是他,不过今日完全便装,笑容温柔,完全没有警察局里故作冷酷的模样。
    
    安德烈,奥德萨市警察局刑事犯罪科的警员,今年二十五岁,毕业于奥德萨国立大学。这是他的自我介绍。
    此次邂逅之后,他像是对我发生了浓厚兴趣,每天清晨都会在“波将金”石阶的尽头等我一起锻炼,逼得我天天按时起床和他会合。混得熟了,有时候下了课,也会和他一起去快餐店吃顿饭。
    我大概是有严重的“制服诱惑”情结,曾经因为对德国军服的崇拜,被人在网上狂砸过板儿砖。而安德烈平时干净得象个学生,穿起警服就帅得难以形容,深邃的蓝眼睛在帽檐下带点冷冷的神情,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警察。
    不过比起中国人的伶俐,安德烈和大部分东欧的同龄人一样,有点没心没肺的纯朴,思维总是直来直去,好象脑子里缺根弦。
    他开着一辆二手“拉达”,前苏联的著名国产品牌车,四四方方一个壳,乌里八涂的颜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虽然他并不承认这是辆破车,可北京街头曾经一块二一公里的破夏利,都比他的车整齐。
    他为此严重抗议:“拉达也曾是世界十大汽车品牌之一。”
    我不跟他争辩,只是问他,“听说你们做警察的,黑钱收得很厉害,黑社会都黑不过你们,你怎么窘成这样?”
    安德烈的脸慢慢涨红了,无意中提高了声音,“玫,我希望你向我道歉,我不知道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但我从没有起过任何渎职的念头,我很骄傲我是个警察。”
    “对不起,”我没想到他这么敏感,连忙认错,“我言重了。”
    “你应该道歉,玫,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我喜欢你,可是你不能误解我。”他说得很认真。
    安德烈真是个英俊的男孩儿,连生气的时候都让人心折,我把手插在裤兜里,看着他笑,“安德烈,你真象个孩子。中国有句老话,叫做近墨者黑,总有一天,你会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他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望着我,“也许你说得对,警局已经三个月没有发薪了,人总要活下去。”
    他说的是实情。一个警察的起薪,通常只有四百格里夫纳(乌克兰货币),不到八十美金。
    二零零二年的乌克兰,经济已经开始复苏,但平均收入仍低于国内,物价却比国内高出一倍有余。进入天寒地冻的冬季,蔬菜瓜果更是贵得让人乍舌,西红柿每公斤接近八个美金,黄瓜则超过十二个美金。我每月有二百多美金的生活费,也只能偶尔打打牙祭,而当地人的餐桌上,仅有土豆、洋葱和胡萝卜,吃到人反胃。
    我耸耸肩,学着瓦西里的口气说:“算了,安德烈同志,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跟我走,我请你喝酒。”
    “真的?”他喜出望外,看得出是真正高兴。我走过去接受他的拥抱,然后把手臂穿进他的臂弯。
    来乌克兰四个月,对斯拉夫民族表示亲热的方式,我从最初的惶恐已经逐渐适应,但和男性实施起来还是不大自然。不过在安德烈面前,我总是控制不住地言行轻佻,也许是他太实在,很容易就让人消除戒心。
    酒馆里人声嘈杂,挤满了口沫飞溅的当地居民。安德烈护着我穿过柜台前的人群,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里坐下。
    那天他喝了很多,也说了很多,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姐妹,他的工作前途,英文中夹着俄文单词,我默默听着。
    其实社会的变革,也就两种方式,要么像钝刀子拉肉似的和平演变,要么是手起刀落的政治剧变。反正承受家国劫难的,永远是底层的普通百姓。
    和大多数前苏联人一样,他们无限怀念苏维埃解体前的生活水平,那时的卢布,曾是世界上最值钱的货币之一,而如今的俄罗斯黑市,一美金可以兑换到四百卢布。
    安德烈的家庭背景,和我很象。父母都是乌克兰最大造船厂的工程师,五十年代在中国工作过,所以安德烈也能说几句蹩脚的中文。他们家在苏联解体前,曾属于生活优裕的中上阶层,九一年之后则物事全非。
    安德烈自己在大学修的是西方文学史,毕业后却设法加入了警局,因为警察至少职业稳定,又比一般的公务员多些保障。
    “安德烈,”我终于瞅了个空子插进话,问出心中埋藏许久的疑问,“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什么样子?”
    我一直想弄明白,我记忆空白的那段时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非常狼狈。”他看着我,眼底有一丝柔软的笑意,“一直在哭,脸上身上全是血,我以为你受了伤,让女警替你洗过脸,才发现什么事都没有,就把你带进问讯室,后来的事,你应该都记得。”
    安德烈描述的,好像和孙嘉遇说的差不多。我红着脸问:“就这些?”
    他眨眨眼,“就这些。”
    “现场不是还有一个中国人嘛,他说了些什么?”
    “你说的,是那个姓孙的中国人?” 他看着我,似乎有些困惑,最终摇摇头,“和你一样,什么也没说。你认识他?”
    “不,只是好奇。”望着安德烈的眼睛,我忽然觉得心虚,“你干嘛这种表情?”
    “幸好你不认识他。”他慢吞吞地说,“否则我们两个就不能坐在这里喝酒了。”
    “为什么?”我睁大双眼。
    “孙一直是税警和警察的目标。几进几出警局,没有足够的证据,每次只能不了了之。”
     我有点明白安德烈的意思了。他身在犯罪科,如果我和孙嘉遇相熟,作为涉案警察,他自然需要避嫌。
    “可是……”我迟疑地问,“每次都要花钱才能放人是吧?”
    安德烈紧闭双唇不肯回答,但是他的表情分明已经默认。
    我冷笑一声:“刚才还说不黑呢,中国人在你们乌克兰警察眼里,就是花旗银行。”
    “他是真的有犯罪嫌疑。”安德烈拼命摇头,“你听说过‘灰色清关’吗?”
    我点点头。
    “孙就有一家这样的清关公司,他帮助进口商偷税漏税和走私!”
    “那又怎么样?”我瞪着他。
    对我的是非不分,安德烈表示出极大的震惊。他凑近我,将近一厘米的棕色长睫下是碧蓝冷峻的眼睛,“玫,你太幼稚,我知道他是你的国人,可这里是乌克兰的土地,如果他违法就要接受惩罚。”
    我不快地闭上嘴,表示和他无话可说。说我幼稚,其实他才是真正的纯情。
    灰色清关是独联体国家的一道独特风景,出关的进口商品,不论贵贱,拢堆儿按货柜算钱,没有任何清关单据,货主从此祸福自担。
    即使我不清楚其中的真正内幕,但也知道这种清关公司,基本上都有当权的大人物做后台。简单说,就是典型的官商勾结,如果没有乌克兰当地政府的默许,灰色清关不可能如此猖獗。
    在乌克兰的华商,提起灰色清关恨得牙痒,却又无可奈何。因为按照正常的清关程序,进口商品均以奢侈品300%征税。以廉价为卖点的中国商品,不走点歪门邪道,难道让那些批发商喝西北风?
    不过我确实没想到,孙嘉遇做的竟是这一行,一直以为他是进口批发商。
    察觉到我的不悦,安德烈也不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酒馆古老的留声机里放着怀旧的歌曲,一曲《山楂树》,让我想起爸妈,一时间有点难过。爸年轻的时候,拉一手漂亮的手风琴,就是靠几首苏联的靡靡之音,才把我妈追到手,这首歌我自小就耳熟能详。
    我摇晃着身体,跟着旋律轻轻哼唱:“那茂密的山楂树白花开满枝头, 哦,你可爱的山楂树为何要发愁……”
    安德烈看我自得其乐的样子,明显松口气,过一会儿问我,“玫,你的名字在中文里是什么意思?”
    我举起啤酒杯子笑笑,“你猜。”
    “m-e-i, 很象May的发音,”他低头想了想,试探着问,“五月?夏日?”
    “错了。给你个提示,你想想,五月里乌克兰有什么花开放?”
    “铃兰?鸢尾?矢车菊?”他仰头望着天花板,猜着猜着就开始胡说八道,“向日葵?”
    酒精在身体里渐渐发散,我感觉到飘飘然的愉快,不禁大笑,“不对,再猜。”
    “难道是玫瑰?”见我点头,他伸出手抚摸我的面颊,带着一点醉意,“美丽的名字,非常适合你。”
    我有点儿不安,略略侧身避开他的手,“安德烈,你醉了。”
    他依然固执地抚着我的脸,“玫,能否允许我说爱你?”
    我站起身,“我累了,对不起,我想回家。”
    安德烈一怔,随即明白我的意思,脸上分明有受伤的表情,放下手臂看我很久,才召来侍者结账,我抢着付了钱。
    喝了酒不能再开车,我们在酒馆门口分手,他没有说送我,也没有说再见,一个人默默走开,我想他是真的醉了。
    我明白这样对安德烈不公平,失去他的友谊我也很遗憾,可我心中渴望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那晚之后,我喜欢窝在他坐过的地方,细细回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细节。虽然知道他是令维维伤心的人,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
    马路上人烟稀少,我皱着眉头拉紧大衣,慢慢往回走。脸上不时感觉到冰凉,原来又下雪了,硕大的雪花从天空缓缓飘落,柔软得令人难以置信。我抬起头,鼻子不禁隐隐发酸,想家,也想北京。
    奥德萨地处乌克兰南部,因为喀尔巴阡山脉的阻挡,不会经受西伯利亚寒流的侵袭,没有北京街头凛冽的寒风,但有整整三个月的冰雪覆盖期,一场大雪接一场大雪,直到来年三月,方可冰消雪融。
    这里的冬天,触目皆白,是让人倍觉寂寞的冬季。
    
    进入十二月,西方圣诞的气氛一日浓似一日。说它是西方圣诞,因为乌克兰以东正教徒居多,而东正教的圣诞日是元月七日。
    就像中国的春节一样,离放假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学校的气氛已经逐渐松弛。平常人满为患的琴房,一下子冷清了好多。我抓紧机会练琴,每天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自从万圣节过后,彭维维很是消沉了一段日子,独自在家里孵了许久。很多次我从学校回去,都能看到她蜷缩在客厅的沙发里,对着电视机发呆。电视里有时候播着新闻,有时候播着综艺节目,没有声音,只有屏幕上忽明忽灭的蓝光,映着她表情呆滞的脸庞。
    直到最近两个星期,她才象缓过神来,恢复了常态,又重新开始她花枝招展的生涯,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赴不同的约会。候在楼下等着接她的座驾,从奔驰到保时捷,几乎没有哪天重过样,简直象世界名车秀。但是我再也没有看到过那辆黑色宝马。
    找个机会我小心地问维维:“后来孙嘉遇找过你吗?”
    她本来还笑吟吟的,一下翻了脸:“以后少在我跟前儿提这个人。”
    我十分难堪,但也知道自个儿多管闲事,有点儿过分,即刻噤声,并提醒自己,以后不要和她提起任何与孙嘉遇有关的话题。
    这天在学校,正和同学兴致勃勃商议假期的去处,有女孩儿跑来告诉我,“亲爱的,有位英俊绅士在门外等你。”
    我以为是安德烈,从上次酒馆分手,他有将近一个月没和我联系了,于是披上大衣高高兴兴走出去。
    在琴房的门口,背风处站着一个穿黑色长皮大衣的男人,门前路灯的光晕透过灯罩射下来,如同舞台上的聚光灯一般笼罩着他,贴身剪裁的大衣款式,明明白白勾勒出宽肩细腰的V型身段。
    我迟疑地放慢脚步,这不是安德烈。安德烈是个纯朴的男孩,穿着举止仍象大学男生。而这位,只看背影,都知道是个风流人物。
    我站住,可是方才的脚步声还是惊到了他,他转过脸,侧面线条如同完美的雕刻,眼睛更是黑得象寒冬的夜色。
    这人竟是孙嘉遇。我的心开始怦怦乱跳,是意外,也有点小小的窃喜。
    “你好!”他笑咪咪地招呼我,“我来讨债的,你没忘记欠我什么吧?”
    在他面前,我轻而易举就变得笨嘴拙舌,一向的伶俐消失得无影无踪。维维的警告言犹在耳,但吃顿饭应该没什么吧?何况我确实欠着他的人情。抗拒再抗拒,最后我还是乖乖地跟着他上了车。
    
    他带我去的地方,是一家私人俱乐部。叶卡琳娜二世时的古老建筑,温暖的帷幔和恰到好处的灯光,却是源自洛可可风格的瑰丽细腻,陌生但让人神往的布景。
    我顿时退缩,磨蹭着不肯进去。
    孙嘉遇奇怪:“你怎么了?”
    “这种地方我请不起你。”我如实回答。
    “你请我?”他大笑,“你成心想寒碜我是吧?”
    “没有,我真的想谢谢你。”
    他不由分说,一把拉住我的手,直接拽进了大门。侍者笑容满面迎上来,这回我学了乖,解开大衣纽扣,由着侍者帮忙褪下衣袖,取了大衣和帽子收进衣帽间。
    旁边桌的人走过来招呼,象是孙嘉遇的熟人。“马克,好久不见。”那人的眼睛向我溜了溜,笑道,“哟,傍尖儿又换了?你丫的怎么越玩越回去了?”
    “你他妈的,就是故意的,成心毁我是不是?”他有些挂不住,一脸窘态。
    我只能转过头,假装欣赏墙上的装饰画。
    菜上来了,大概是为了掩饰尴尬,孙嘉遇自己不怎么动,却不停地劝我,“尝尝这个,乌克兰的特色菜,味道怎么样?”
    “嗯,挺好,不过原料是什么?”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俄文叫做‘庐卜提斯’。”他卷起舌头发出一个奇怪的音节。
    我忍不住笑:“你是俄语专业出身吧?”
    “不是,咱自学成才成吗?在这鬼地方呆了七年,都快赶上八年抗战了。”
    我停下刀叉,吃惊地看着他,“你在这儿呆了七年?这个地方?”
    “啊,怎么了?”他点起一根烟,人在烟雾后笑,“别只顾发呆,吃菜吃菜,再来点鱼子酱?”
    我连连摇头,“不不不不……”简直象生吃鱼肝油,那股子腥臭味道,我永生难忘。别的不说,能忍受食物方面的不适和贫乏,在这里坚持七年,我就非常佩服。
    等到甜食上来的时候,孙嘉遇递给我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于是我看到了时尚杂志中见过无数遍的标志,那两个著名的大写字母:CD。掀开盒盖,里面是六个形态各异的小香水瓶。
    “不知道哪种适合你,都试试得了。”他说。
    “我从来不用香水。”摸索着那些晶莹剔透的玻璃瓶,明知不妥,想还回去又舍不得,心里矛盾万分。
    “女孩儿哪儿能不用香水?”他隔着桌子伸出手,在我手背上拍了拍,“宝贝儿,你得学会让某种香氛成为你的特征。”
    这句话让我动了心,维维似乎也说过同样的话。伊人已去,余香犹在,若有若无间沁人心脾,会让男人印象深刻。
    “我不要。”犹豫半天我还是把盒子推回去。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顿晚餐的代价,我还不知道是什么呢。
    “你这人,怎么这么事儿啊?”他不耐烦,抓过我的背包,直接把香水盒塞进去。
    这时候再拿腔作态就显得过了,我只好朝他笑一笑,“那就谢了。”
    出门他就势拉起我的手,我任他握着,脸上有点发烫。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指腹和虎口处却有一层薄薄的硬茧。
    我用手指挠挠他手心的茧子,“这什么?劳动人民的手,嗳?”
    他看着我做了个惊异的表情,两条眉毛一上一下倒悬着成了八点二十,“我爸是时传祥,你不知道?”
    “时……时什么?”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难免一脸迷糊。
    
    他跺跺脚长叹一声:“代沟啊,我怎么就给忘了?来,帮你扫扫盲,时传祥,一九七五年全国劳动模范,对了,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他的职业是掏粪工人,哎,你不会连什么是掏粪工人都不知道吧?我打小就跟着他走千家串万户……”
    “去你的!”听明白他在消遣我,我撂开他的手,自顾自往前走。
    “哎,别生气啊!” 他追上来,嬉皮笑脸地揽住我的肩膀,“我说实话, 被健身器械磨的,行了吧?”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两个七八岁的洋童跑过来,拽住他的衣襟不放,“先生先生……”稚嫩的童音,“买后视镜吗?五十美金一个。”
    一个孩子扬起小手,举着一只后视镜给他看。
    “不要不要。”他一边摆手一边取出钥匙为我开了车门。
    “买吧,先生,便宜,不买你会后悔的。” 两个孩子依旧缠着他。
    “走开!”他板起脸,做出一副凶恶的模样,“不然我叫警察抓你去警局了啊。”
     提到警察,那洋童似乎瑟缩了一下,松开手向周围看看。他趁机推开两个孩子坐进来,关门点火松手刹,犹自恨恨地说,“你不知道,这些小孩儿特别讨厌……”他的声音忽然高了八度,“嘿,我说,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儿啊?”
    我凑过去看一眼,噗哧一声笑出来,原来车两旁的后视镜已经一个不剩,全都消失了。
    他推开车门,换了俄语大叫:“你们两个,给我回来!”
    那俩孩子看他脸色不虞,吓得撒腿就跑。可是人小腿短,很快就跑不动了,被他拎着领子揪了回来。
    一番讨价还价,孙嘉遇最终掏出三十美金赎回了他的后视镜。他提着它们走回车子的时候,气得脸都是绿的。
    我远远地看着,靠在座椅背上笑得喘不上气,断断续续地说,“这买卖……太值了,真换个新的,BMW……还不得敲你一百美金?”
    他的脸色缓和下来,伸手拧我的面颊,“三十美金能换你一笑,还挺划算。”
    我指着窗外,依旧笑得说不成话。两个洋童拿了钱屁颠颠地跑了,不远处还站着几个十五六岁的当地少年,显然这几个才是始作俑者。
    孙嘉遇啼笑皆非,“这帮兔崽子,被他们算计好几回了!刚才我还一个劲儿琢磨,怎么这玩意儿瞧着这么眼熟呢?”
    他送我回家,车穿过市区的街道,街边的煤气灯在车窗外掠过,一颗颗象流星划过。
    望着他英俊的侧脸,我渐渐笑不出来, 只要他看着我,我的心就紧张得噼啪乱跳,第一次尝试到这种自虐一样的感情。为什么会这样,我无法解释,但我希望我能知道。或许这就是爱情的感觉。真正爱上一个人,不需要理由,更不需要逻辑。
    他侧过脸看我一眼,“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不知道说什么。”
    他扶着方向盘笑起来,问我:“你是北京人?”
    “嗯。”
    “音乐附中毕业的?”
    “嗯。”
    “除了嗯你还会说点儿别的吗?”
    我白他一眼,“我的护照你看过,我和彭维维是同学你也知道,你问的可不都是废话吗?”
    他咬着下唇,似是忍俊不禁,“这不是帮你找话题嘛,好吧,换你问我。”
    于是我问:“别人叫你马克,是你英文名吗?”
    “嗯。”他原样还给我。
    “为什么叫M-a-r-k?有什么典故?”
    “典故?”他仰头想了想,微笑,“还真有,不过挺俗的。上学的时候,外教给我起个英文名叫Jay,我不要,坚持叫Mark,老太太一个劲儿追问,why? why?”
    “到底为什么?”我也好奇。
    “因为啊,”他慢条斯理地回答,“那个时候,英镑、美元都在疲软状态,只有德国马克最坚挺。”
     “可怜的外教,”我勉强忍着笑,“有没有被你气着?”
    他一本正经地摇头,“没有,老太太早被我气成习惯了。你是不知道,从小学到大学,就很少有老师喜欢我,每次家长会,我们家也没人愿意去。因为每次我都是带枷示众的反面典型。”
    “要是老师要求一定参加呢?”
    “那大家就撺掇我姥爷去。反正老爷子耳背,老师说什么他都听不明白。”
    “哎呀,谁上辈子没烧高香,摊上你这种学生?” 我得用力握紧拳头才能忍住大笑。
    “嘁,没有我,他们的教学生涯该有多寂寞!S中的语文老师,至今还记得我。有次期末考试,给古文填空,上句是穷则独善其身,哎,你知道下句是什么吗?”
    “不就是那什么富则什么什么天下吗?”
    “什么跟什么呀,我直接就在下句填上了,富则妻妾成群,把老头儿气得直哆嗦,说这辈子遇到我,总算开了眼!”
    我则笑得浑身哆嗦,“你爸妈也不管你?”
    “我妈?”他耸耸肩,“我妈比我还神。那时候为逃晚自习看《射雕》,天天找我妈磨唧。她嫌烦,干脆写了一本请假条给我,随用随填日期,各种各样的理由,一个学期我就高烧了七八回,把班主任吓得不轻,以为我得了白血病。”
    我捶着仪表面板几乎笑背过气去,这什么人啊这是!
    “就你这样的,还能考上大学?真没天理了!”
    他得意洋洋地笑,“别说,我居然上了B大的分数线,当年可是全校轰动啊!”
    眼看着公寓在望,他的笑声却突然停顿,猛踩一脚刹车,我没有防备,向前猛冲一下,脑门差点磕在玻璃上。
    我有点恼怒,“怎么回事儿?”
    他一声不响,盯着前方的某个地方,神色惊疑不定,似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诧异,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我住的公寓楼下,停着一辆黑色的奔驰,映着车灯雪白的光柱,车牌上“TTT”三个打头字母异常醒目。
    一对沉浸在激情中的男女,正吻得难舍难分。女人的腰肢后仰,几乎贴在发动机盖上,及腰长发委顿于上,如一朵盛开的黑色大丽花,这不是维维还能是谁?
    她被跑车的引擎声惊动,挣扎着朝这边转过脸。远远看过去,她的五官模糊不清,却仿佛带着讥讽的笑意,接着她扭头,索性把整个身体都紧紧贴近那个男人,两人吻得愈发如火如荼。
    我偷眼看孙嘉遇,他脸色铁青,难看得吓人。我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沉默。
    过一会儿他突然打转方向盘调头,竟朝着来时的路驶过去。
    “哎哎哎……你干嘛?”我有些着急,连声叫着,“已经到了,你先放下我再说啊……”
    他象是没听见我说话,一直把车驶离公寓区,才停在路边熄了火,摸黑点起一支烟。
    路上不时有车经过,车头大灯的光亮扫过,照着他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我觉得无趣而尴尬。这最后的香艳场面,维维是为了做给他看,显然他对维维还有旧情,那我杵在这儿又算什么呢?
    我推开车门同他道别:“我走了。”
    他“嗯”了一声别过脸,神色有点茫然。也许是我多心,类似的表情,在维维脸上似乎也出现过。这么时髦悦目的一对男女,他们在一起才算旗鼓相当,我没法儿跟维维比,可也犯不着做别人闲暇时的点心。
    走出十几米,他追上来拽住我的手臂,“你干嘛?上车,我送你回去。”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谢谢你的晚饭。我自己能走回去。”
    他用力扳着我的肩膀,把我的脸转到路灯下,“好好的,突然这么别扭,我得罪你了吗?”
    “没有。是我自己心情不好。”
    “国内的女孩儿怎么都这样?”他非常不耐烦,“一个比一个难伺候。”
    我笑笑,“再见。”
    这次他没有再追过来。
    
    我一个人在路上走了很久。天气极冷,呼吸间眼前被一片白雾笼罩,我想笑,眼泪却淌下来,流了一脸。
    是我错了,被黑暗里的声音所迷惑,做了一场不该做的绮梦,起了不该起的奢望。洋葱一层层剥开,我也流了泪,可里面并没有让我惊喜的内容,最终还是颗洋葱头。
    取出钥匙开了家门,屋里依旧漆黑一团,维维并没有回来。我不想开灯,黑暗里摸索着倒杯伏特加慢慢喝下去,渐渐浑身松弛,然后明白,为什么维维会在家中常备着烈酒。
    
    在沙发上胡乱滚着睡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天已大亮。维维的房门依然关着,没有回来过夜的痕迹。我匆忙洗把脸,换好衣服赶到学校。因为宿酒未消,整个上午头痛如裂,镜子里的脸色有点发青,两个大黑眼圈,吓得我暗自发誓,下回再也不喝酒了。
    课上到一半,包里的手机开始振动。我出去接电话,电话那头是彭维维,她居然在警察局。
    “赵玫,带点儿钱赎我出去。”她的声音沙哑疲惫,不复平日的圆润。
    我吃了一惊,手机几乎脱手落地。“维维,出什么事儿了?”
    她垂头丧气地回答:“你来了再说。”
    “好,你等我。”
    我挂了电话,顾不上收拾书包,只取了钱包和护照就冲出校门。
    奥德萨街头的出租车极少,我拦辆私家车讲好价钱,先到银行取了现金,再直奔警察局。百忙当中不忘打个电话给安德烈。“安德烈,麻烦你帮我问问,到底为了什么?”
    到了警局,一身警服的安德烈站在大门口等我。我跳下车朝他跑过去,他快步迎上来,一边带我往里走,一边把事情经过尽量简捷地告诉我:“两人半夜喧扰,女方试图纵火,邻居报了警。”
    “维维纵火?”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人是谁?”
    他不出声,朝一边的走廊努努嘴。
    我的视线追随过去,呵,我竟然看到了孙嘉遇。他一动不动靠墙站着,嘴里叼着一只烟,已经结了长长一条烟灰。眉骨上方贴着一块纱布,衬衣上血迹斑斑,揉得一团糟,脸上分明有几处指甲刮过的血痕。
    我望着他,心头划过一阵异样的疼痛,一时间呆住,竟然忘了来这里的目的。
    直到安德烈提醒我:“玫,你怎么了?”
    我回过神,强压下心里的痛楚,“彭维维呢?”
    “还在接受警方的询问。”
    安德烈指点着我办理复杂的保释手续。我忍不住质问:“为什么男方无需做这些?”
    “赵小姐,是你的朋友伤人在先,又试图放火与对方同归于尽,几乎造成燃气爆炸。”那美丽的女警笑着回答,“你说该控告谁?”
    我顿时哑然,闭上嘴不再说话,默默地交钱签字。值得吗维维?我在心里叹息,非要闹得两败俱伤,倒让不相干的人看了笑话去?
    手续办完,一名女警带着维维出来。一夜未眠,她憔悴了很多,下巴愈发尖俏,大眼睛里一片空洞。我原想教育她两句,见此情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看到我,维维脸上仿佛有羞愧之色一闪而过,但不过片刻便消失了,她依然倔强地仰起脸,绷紧了唇角。
    我向安德烈致谢道别,他吻我的脸颊,依依不舍地说再见。
    我笑他婆婆妈妈象个女人,可是心里非常感动。因为还记得上次的事,所以颇有点不好意思。他们当地孩子,就是有这点好处,什么事情都摆在明处,开心是开心,生气就是生气,即使不负责任,但至少磊落大方。
    我扶着维维离开,没想到孙嘉遇还在大门口等着。
    “我送你们回去。”他走过来。
    “你滚开!”维维声音尖利,一点儿都不客气。
    “彭维维!”他也动了气,眼瞅着额头的青筋一根根暴起,几乎是咬着牙说,“你愿意自暴自弃没人拦着你,这件事儿我会替你摆平,以后再没人为你收拾后事,你好自为之!”
    “谢了!”维维冷冷地看着他,黑眼睛里似有火花迸溅,“孙嘉遇,我也告诉你,出来混的,总有一天要还的,你还是惦记着给自己收拾后事吧!”
    她拉着我从孙嘉遇跟前走过,扬长而去。
    我回头看他一眼,他也盯着我,眼睛里的神情极其复杂,我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回去的路上,我终于没能忍住,开口问维维:“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没什么,彼此看着不顺眼。”维维头抵在车窗玻璃上,说得轻描淡写。
    我不好再接着问,回家催她洗澡换过衣服,又看着她吃完饭上床躺下,才匆匆赶回学校取我的书包。
    回来胡乱看了几页书,又收拾一下房间,时间已过十二点。我换了睡衣钻进被窝,正要关掉床头灯,房门毕剥毕剥响了两声,维维在外面说:“赵玫,你睡了吗?”
    “没呢。”我立刻坐起身。
    她在床边坐了很久,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表情冷漠,却不肯说话。
    我把她的手拉进被子暖着,“维维……”
    她忽然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今天特别丢人?”
    “没有,”我几乎指天发誓,“我要是这么想过,出门被雷劈。”
     “你个傻蛋,谁让你赌咒来着?” 维维嘴角动了动,笑容勉强且带着几分自嘲,“知道吗赵玫?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求过人,连那个混蛋当初欠下一屁股债跑路,我手里没有一分钱,逼债的天天堵在门口,房东要赶我出门,我都没有求过人……”
    她的脸上浮现一抹悲凉,声音不觉变得哽咽。我不敢插话,屏住声息听她接着说下去:“可是我求过他,放软了声音求他,他还是我行我素……这辈子我真正动过心的男人,也就两个……”
    一滴眼泪慢慢滑出眼眶,维维闭上眼睛。外面的世界瞬间变得寂静,我怔怔地望着她,一颗心也缓缓下沉。
    “那……你们以后……”我问得非常小心。
    “没有以后,这个人对我来说已经死了!”维维睁开眼睛,又恢复了之前冷冷的神情。
    她再也没说什么,站起身离开我的卧室。我听到她的房门轻轻关上,吧嗒一声落了锁。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得极不安稳。以前我不曾见识过,原来爱情不全是风花雪月,它的份量也会如此沉重,让人黯然,让人流泪,伤人,然后自伤。
    
    这件事过后彭维维变了很多,衣着逐渐往暴露上走,原来那点艺术系学生的雅皮气息渐渐消失,夜不归宿变做家常便饭。
    我很担心,却又无从劝起。既然帮不到她,只能装作看不见。
    安德烈又和我恢复了邦交,每天清晨还是在老地方等我。
    他对彭维维印象深刻,一直追问:“玫,你那美丽的朋友还好吗?”
    我叹口气不说话。
    他看看我的脸色,又问:“那天你是怎么回事?脸色真难看。”
    “别担心,”我拍拍他的臂膀,“以后再也不会那样了。”
    这一次安德烈隔了很久,才说:“你爱上那个男人了?”
    “哪个男人?你在说什么?”我明知故问,脸却不由自主,一下子就红了。
    他也叹口气,“我们有句谚语,只有爱情和咳嗽是瞒不过的。你看他时的眼神,和平日不一样。”
    “安德烈,见你的鬼!”我大叫,假装被得罪,紧跑两步,其实双颊已经热得发烫。
    “我不会怪你,”他追上来说,“他长得那么漂亮,没有女孩子抵挡得住。我见过的中国男人,很少有这样整齐的。”
    的确,奥德萨街头经常能看到灰头土脸的中国人,说是民工不会有人异议,但真正的身家亮出来,往往吓人一跟头。象孙嘉遇这样有点儿钱就如此招摇的,确实不多见。
    我使劲白他一眼,用中文说:“那你去追求他吧,我可以为你拉皮条。Gay如今正流行。”
    安德烈笑着拍拍我的后脑勺。这语速极快的一串中文,他虽然听不太懂,可是察言观色,大概也知道我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我感到胸口似憋着一口气,非常想做点什么发泄,于是超过他一直冲到前面去。
    “玫,你别怕!”安德烈再次追上来,在我身后说,“如果他不爱你,还有我爱你呢!”
    我被他逗得笑起来。
    我喜欢安德烈这点天真和坦率。他的心里藏不住任何事,从来不装模作样,也很少愁眉苦脸,但他并不傻,什么都知道。象孙嘉遇那样的人,谁喜欢上他都是一个劫数,维维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算了吧,安德烈。”我夸张地皱起眉头,“你们乌克兰的女人,简直象苦力。生七八个孩子,每天上班贴补家用,下了班牛一样忙家务。我听说有更离谱的,丈夫回来还要跪着给脱靴子……”
    他大笑,伸手要捏我的鼻子,“胡说!至少我不会这样对待我的妻子。”
    我嘻嘻笑,在林荫道上左右穿梭着躲避他,正玩闹着,前方有辆加长卡迪拉克经过,车牌号是666888,我觉得好玩,一路追着看,顺便告诉他中国人对吉祥数字的崇拜。
    安德烈点点头,“乌克兰也有,你知道吗?车牌前三位是000的,肯定是政府的车。”
    我心里一动,趁机问他:“那前三位是TTT,又代表什么意思?”
    他的脸色顿时凝重,“你们中国的黑社会首领。”
    “什么?”
    “他们都叫‘大哥’。”
    我眼前恍惚一黑,被鹅卵石一跤绊倒,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安德烈吓得扑过来扶我,“玫,你还好吗?”
    我捂着膝盖坐在地上,嘴里大抽冷气,双手也被擦伤,火辣辣作痛,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
    安德烈蹲在我身边,连连问:“没事吧?你没事吧?”他紧张得声音都变了调。
    我顾不得膝盖处传来的刺痛,一把抓住他的手问:“安德烈,你刚才说的,是真的?你没骗我?”
    “我从来不骗你。”他神情严肃,象在教堂发誓,“这几年乌克兰的中国黑帮越来越庞大,地位比较高的几个人,他们的车牌号上,都有TTT三个字母。”
    臀部下面的寒气一丝丝侵染上来,我象被冻僵了一样,半天动弹不得。
    我想不明白,维维虽然脾气火爆,可是一向做事还有分寸,她怎么就会招惹上黑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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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24 09:33: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你的来临对我是多么沉重,在我的心灵里,在我的血液里,引起多么痛苦的陌生。一切狂欢和所有的春光,只会将厌倦和愁闷注入我的心。请给我狂暴的风雪,还有那幽暗的漫长冬夜!

    

    ----------------普希金《春天》

    

    

    自从安德烈揭晓车牌的奥秘,我一连几天心神不定,做事丢三落四,恍惚得象走了真魂。

    以前我对黑社会的了解,只停留在对九十年代港产片的印象里,天黑了就拎着刀当街乱砍那种。但是上次在七公里市场亲历的一幕,让我亲眼见识到其中的血腥残酷,我为维维感到不安。

    心不在焉地坐在钢琴前,简简单单一部练习曲,辅导教师纠正无数次,但每次到了同一小节,我依然会犯同样的错误。

    辅导教师几乎被我气得背过气去:玫,你根本不在状态,这是在浪费我们两个人的时间。

    我索性提前结束练习,收拾东西回家。家里还是没有人,维维已经三天不见人影,她的手机也一直处在关机状态。

    冬日的傍晚黑得极早,我一个人坐在黑乎乎的客厅里,翻来覆去地瞎琢磨,记起那天在警局孙嘉遇说过的话,心里更是忐忑。想找他问个究竟,可是怎么才能联系上他呢?我并不知道。

    踟蹰良久,忽然想到一件事。孙嘉遇曾送给彭维维一个最新型的诺基亚手机,她用了一段时间,不知什么时候,又换回原来的三星手机。想来那段时间,正是两人开始龃龉的时候。

    我决定碰碰运气,拉开维维的梳妆台抽屉,果然,那个红色的诺基亚,正孤零零躺在抽屉的角落里。然后同样幸运地,从名片夹里找到孙嘉遇的手机号。

    我用固定电话一个个按着号码,心脏却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喂?电话通了,背景一片嘈杂,很多人在说话,还有隐隐约约的音乐声。

    ……你好。我莫名其妙地结巴起来,……我是……赵玫。

    你你你你好,是是是想我了吗?他的声音懒洋洋的,明显带着促狭的笑意。

    我装没听见,努力让舌头恢复柔软:有点儿事儿,我想问问你。

    我就知道,没事儿你不会找我。说吧,什么事?他那边的声音一下清楚很多,像是换了个安静的地方。

    我定定神,口齿顿时伶俐起来:我一直找不到维维,只好找你。

     就这事啊。他轻佻地笑,你以为我能把她怎么地?她本事大着呢,哪儿用得着别人操心?

    你一早就知道,维维沾上了黑社会的人,对吧?我不想和他绕圈子逗贫,索性直接挑明了。

    电话里一下没了声音,过半晌他才问:你怎么知道的?

    甭管我怎么知道的,你就说是,还是不是?

    他总算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腔调:也不是很早,那天晚上看到车牌才明白。

    你就眼睁睁看着她搅进去撒手不管?

    啧啧,这才是六月飞雪,我比窦娥还冤哪。你在警局也看到了,鄙人不过规劝几句,结果多年的旧账被翻出来清算,差点儿就和她同归于尽。

    不被逼到绝境,女孩儿才不会钻牛角尖儿。我忍不住为维维辩护。她虽然脾气很坏,是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主儿,却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他沉默片刻,再次笑出声:绝境?这就上纲上线了嘿?我说小姑奶奶,您就是想打抱不平,也得先弄弄明白,到底是谁逼谁呀?我一句话没说完,一个大花瓶连汤带水儿砸过来,要不是我躲得快,那得当场出人命啊!

    想起他眉骨处那块醒目的纱布,我被堵得无话可说,但还妄图解释一下:可是……”

    好了好了。他放柔了声音,甭管闲事了,她的事儿你管不了。千万也别去问她,彭维维的脾气,是属山东驴子的,赶着不走打着倒退,越说越来劲。她要胡来你就让她胡来,你使劲晾着她,晾够了她自己就找台阶下了,听见没有?

    我闭紧嘴唇不肯接他的茬。

    于是他换了话题:你吃饭了没有?

    没有。

    出来吃,我请你。

    不想出去,谢谢你了,再见!,不等他回答,我就匆匆放下电话。

    在黑暗又闷坐了很久,心口象压着一块磨盘,按一按就隐隐作痛,却找不到这块心病照应在什么地方。

    草草洗完澡,正裹着头发收拾浴室,便听到有人敲门。我以为又是查验身份的警察,特意检查了一下防盗链,才小心错开一条门缝。门一开,我不禁大吃一惊,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视。

    门外站着的,居然是孙嘉遇。

    我隔着门缝说:维维不在。

    我知道。他抬脚撑住门板,将手里拎着的纸袋,对着门缝晃了晃:我是来找你的,送外卖。

    孙嘉遇带来的,竟是牛肉圆白菜馅的饺子。

    没有在国外呆过的人,大概很难想象常年旅居者对中国食物的刻骨思念。我才出来半年,就已经熬不住了。经常会在梦里走进北京的餐馆,奢侈地点上一桌炒菜,不过很多次,都是菜未进口,人就流着口水醒了。

    奥德萨有中餐馆,但价格昂贵暂且不说,颜色香气固然无法奢望,可连味道也是怪怪的,完全徒具其表。

    有这些背景,也就不难想象,我见到那一饭盒圆胖饱满的雪白饺子,是如何垂涎欲滴。我没能忍住嘴馋,几十个饺子把我给卖了。

    我放他进屋。

    有点凉了,你们有煎锅吧?热一热再吃。他熟门熟路地摸进厨房。

    我赶紧跟进去,从他手里抢过锅铲,我来我来,你吃了吗?

    你打电话的时候,刚刚吃完。他退到厨房门口,有个乌克兰朋友,最近忽然迷上了中国食文化,我们就都成了她家的食物处理机。

    哦,那多好。我顾不上多说,只胡乱应着。煎锅里滋滋作响的饺子,在鼻子尖底下散发着诱惑的香气,已经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锅铲上的水珠不小心落进热油中,嘭一声炸开了,其中一两滴落在手背上,不是很痛,却吓人一跳,我尖叫一声退后两步。

    真笨!他抢着盖上锅盖,还是我来吧。

    不用不用……”我跳脚,快快,围裙帮我拿过来。

    他取过围裙征询:系上?

    嗯。我边翻饺子边点头。

    他略微低下头,将围裙绕到前面,拦腰打了个结。但他的手在我腰间停留的时间,实在太长了点,我才觉得不妥,正要开口抗议,他的人已凑近,声音就在耳边:你的腰真细。

    或许是呼吸,或许是他的嘴唇,轻轻擦过我的耳廓。我浑身一哆嗦,锅铲差点儿失手落地。

    他轻笑,放开手,居然施施然出了厨房,隔着房门撂过来一句话:别傻站着了,再不出锅就糊了。

   饺子味道还真不错,就是圆白菜有点软,大概是焯水焯得火候过了,口感不那么清爽干脆。

   慢点儿,小心别烫着,好吃吗?

    好吃。我一边往嘴里填着饺子一边意犹未尽地叹气,什么时候再吃一顿猪肉白菜馅的?我快要想疯了!

    都说人离乡则贱,物却以稀为贵。国内几毛一斤的大白菜,到了这儿就变成稀罕物,平日难得一见。

    他坐在对面含笑看着我,眼神却有些奇怪,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往事,有点柔软,也有点恍惚。听到我的奢想,方回过神,伸手在我脑门上弹个爆栗,你这小妞儿,怎么这么事儿啊?

    我扭头躲开了,只是闷头吃,心里颇有些瞧不起自己。如果我够义气,明白了自己想知道的,应该立刻站起来与他划清界限。可是维维黯然的神色还在眼前,我却没事人似的,竟和这个男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娓娓而谈闲话家常,是不是有点无耻?

    圣诞节准备去哪儿玩儿?他问我。

    我嘴里塞着饺子,半天说不出话,好容易咽下去,才回答:哪儿也不去。节后我要考试,在家复习功课。

    奥德萨音乐学院预科生入系的淘汰率,一向高得惊人,我一点儿都不敢懈怠。

    嚯嚯嚯……”他显然不相信,那些学生我见得多了,哪一个不是拿着家里的钱胡造?有几个真正用功的?

    我跟他们不一样。我闷闷地说。

    当年高考失利,对我是个沉重的打击。从小到大生活在赞誉中,走路一直都是抬着下巴的,一心以为自己是哈斯姬尔在世。没想到一跤栽在高考上,接到成绩那一刻,想死的心都有了。(注:哈斯姬尔,罗马尼亚著名女钢琴家)

    我用功,大半是为了重拾过去的骄傲。

    孙嘉遇笑笑,没再说什么,起身在屋里

        等我洗了碗从厨房出来就见他拎着块硬纸板正翻过来掉过去地摆弄。

 

   那快长条形硬纸板的背面贴着一张标准的钢琴键位平时不去学校的日子我就用它练练指法虽然简陋但聊胜于无。   

   你就拿这个练琴?他抬起头一脸困惑。   

   嗯怎么啦?   

   为什么不在实物上练?   

   我瘪嘴:琴房太贵了我基本上都是周末去周末半价。  

   半价一小时还要十五美金呢简直是在抢钱而且要提前一周预约。象我这样的预科生想得到辅导教师的指点更得另行付费。   

   他心不在焉地哦一声轻轻放下纸板见我按着胃部一脸不爽忍笑问:撑着了?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方才吃得太急没感觉这会儿才感觉到实在吃多了胃部象个铅球沉甸甸地往下坠。


他乎撸我的头发哈哈大笑:真是又没人和你抢吃不了你留下顿!

   我拨他的手翻个白眼给他勉强维持着色厉内荏的表象其实觉得自己特别没出息。

   我陪你出去散步消消食儿?

   我没得选择只能点头答应。

   离公寓不远就有个小公园我们沿湖边慢慢溜达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白雪覆盖着脚下的草地草还是绿的上面结着冰碴踩上去咔嚓作响。

   湖面上结了薄冰映着路灯闪着微弱的光芒。湖边生长着成片的野玫瑰和山楂树据说暮春的时候会开满丰润的花浓烈的香气让人蛊惑铁石心肠也会为之软化但此刻看过去只有一片荒凉。

   我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裹得像个粽子可还是冷手指几乎僵硬。我脱下手套放在嘴边呵气。

   他握住我的手放进他的大衣口袋里。隔着厚厚的手套我依然能感受到他的体温。那种感觉难以形容仿佛极致的。

   后来的情景我有点迷糊事后回忆起来影影绰绰地总不象真的象梦中的碎片。

   他转身轻轻抱住我我忍不住开始发抖想挣脱以为他会吻我但他没有只是用嘴唇轻触着我的耳根。耳后颈部的皮肤象通了电一样阵阵发麻如有一根细丝连着心脏连带着心脏都频频抽紧。

   Diorissimo他低声说你果然喜欢这一款。

   是CD其他款的香水都太甜或者太风情并不适合我。只有Diorissimo纤细清冷香味没有任何侵略。我悄悄睁开眼睛他的侧影轮廓分明嘴角的线条却是说不出的孩子气。

   忽然想起他孤零零站在警察局走廊时的样子心里竟是一疼。

   他的嘴唇终于不由分说压了下来。我在昏乱中笨拙地配合着并没有的感觉只是有点眩晕可能因为缺氧。

   天色晦暗路边的煤气灯一盏盏点燃照得周围一片。眼前是落得光秃秃的树杈纵横交错着伸向灰暗的天空脸上有湿润的凉意原来又下雪了。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前耳边是清晰的心跳。原来他还有心而且好好地呆在他的胸腔里我暗暗叹口气。

   他解开我的衣领从颈部一路吻下去嘴唇摩擦着我的锁骨如羽毛般轻轻掠过。灵魂渐渐出窍飘向不知名的去处。万籁俱寂的地方适合吸血伯爵的黑披风出没柔弱的猎物心甘情愿成为他的受害者在意乱情迷中幸福地沉沦从此万劫不复。

   维维的影子忽然在眼前闪过我打了个寒颤如梦初醒用力推开他。

   这个人浑身上下如有魔障一旦接近意志力会被完全摧毁。

   你怕什么?怕我吃了你?嗯?他很意外。

   我看着他不肯说话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我的初吻就这么没了!给了一个中国商人圈里有名的花心萝卜!

   他伸手抱我宝贝儿

   我再次推开他撒腿跑了全然不顾他在身后大声叫我的名字。

   家里出乎意料地有灯光。我用钥匙开了门多日未见的维维坐在灯下正弯腰给十根脚趾涂趾甲油一种诡异的蓝紫色看久了会眼睛痛。

   赵玫家里有人来过?她抬起头问。

   我心虚得厉害简直不敢看她:没是同学来借琴谱。

   维维并没有留意我的脸色点点头又去服侍她的趾甲。

   我松口气也没敢问她这些日子去了哪里蹑手蹑脚回自己房间躺在抚着嘴唇惆怅了很久。

   维维这次回家原来只为了收拾换洗衣服。第二天一早我默默地看着她把衣服扔进箱子想起孙嘉遇的叮嘱存了一肚子话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

   最后她合上箱子盖坐在我身边熟练点起一支烟。

   我实在看不下去:又抽烟又喝酒你的声带会彻底完蛋。

   她是学声乐的声带一旦受伤则是不可逆转的伤害对一个声乐系的学生来说就意味着一切结束。

   沉默片刻维维冷冷地说:谁在乎?

   你要去哪儿?

   利沃夫滑雪。

   你自己?

   嘿利沃夫那种地方当然要和男友一起去。

   维维你觉得自个儿真的高兴吗?

   她碾灭香烟一脚一脚踢着脚下的皮箱高兴!我为什么要不高兴?我不会为个不爱我的人糟践自个儿。我得活得好好的气死他!

   我只好沉默既然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作为朋友也只能适可而止。

   维维走了十几天后才回奥德萨。圣诞节我一个人无处可去平安夜是在安德烈家度过的。

   安德烈的父母热情而好客他还有一对十八九岁的孪生妹妹活泼漂亮。听说我在学钢琴便硬拉着我一起合奏又逼着安德烈在一边伴唱。

   我才发现安德烈还有一个好嗓子唱起歌来低沉悦耳有几分保罗麦肯特尼的味道。

   这个夜晚过得十分热闹钟声敲十二点大家乱糟糟地许愿然后分拆礼物。我带来的礼物是一套中国的刺绣桌旗恰好被安德烈的妈妈拿到她很高兴过来吻我的额头连声说着谢谢。

   象安德烈兄妹一样我也得到一份圣诞礼物一双彩色的毛线手套。大家皆大欢喜。

   平安夜结束在我的坚持下安德烈艘回去。车一驶入黑暗的街道曲终人散的孤寂令我沉默下来感觉两颊的肌笑得酸痛方才的欢声笑语仿佛另一个世界。

   玫你是不是累了?安德烈的声音也象遥远的地方。

   没有就是有点困。我强打起精神。

   他看我一眼:你想好了?真不阂们去滑雪一个人过圣诞节?

   是我要复习不是跟你说了吗?

   他回过头专心开车我总觉得你有心事不知什么时候就一下沉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所以放不下心。

   我拍着他肩膀: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你担心什么?

   他哼一声:我知道你为什么。

   我忍不住笑:你知道什么?安德烈不要总是扮演先知你会很累的。

   他不出声一直把我送到公寓楼下然后吻我的脸道别:圣诞快乐我亲爱的女孩!

   我站在大门口眼看着他的小拉达摇摇晃晃上了大路才转身进电梯。

   房间里黑漆漆的只有室外的灯光映在家具上反射着微弱的光泽隔壁人家彻狂欢的笑声、音乐声透过未关严的窗扇漏进来愈发衬出一室岑寂扑面而来。

   平日无数细微的不如意处身在异乡的孤独无助在这个万众同欢的夜晚都被无限放大催生出一股酸楚的热流生生逼出我的眼泪。

   这种时候我通常不敢给爸妈打电话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惹得他们无谓担心。

   我只能捂在被子下面断断续续哭了一场等我朦胧睡去窗外的天色已经透亮。

   圣诞节的下午我是被手机铃声叫醒的。

   我翻个身极不情愿地伸出手臂闭着眼睛摸到手机含含糊糊地问:谁呀?

   孙嘉遇。

   我一下惊醒霍地坐起来:你干嘛?

   怎么这声儿?还没睡醒呢吧?快起来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我真是怕了见他于是随口扯了个谎:我不在奥德萨我出来滑雪了。

   扯淡!他在那头笑你说谎也打个底稿我就在门外电话声我都听见了。

   我屏住声息果然听到有人在嘭嘭嘭敲门我顿时哑口无言脸有些发热。

   给你二十分钟我在楼下等你快点!不待我再找理由搪塞他已经不由分说挂了电话。

   在他面前我好像总是处在被动地位玩不得半分猫腻。于是飞快跳下床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刷牙洗脸梳头然后穿衣戴帽。

   外面天气很冷又有点下雪的意思露在外面的皮肤不一会儿就被冻得颜色发紫我不由自主裹紧大衣。

   孙嘉遇正靠在车门边抽烟见我走近才扔下烟头露出一口白牙笑道:还行挺麻利的。

   我依然为糊里糊涂失去的初吻耿耿于怀努力板紧脸冷冷地问他:你要给我看什么?

   我冷淡的态度他仿佛置若罔闻极其戏剧化拉开车后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亲爱的公主殿下请看

   两颗白生生绿莹莹的大白菜静悄悄地躺在后座上散发出的光泽。

   天哪我故作矜持的姿态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惊喜地问:你你怎么搞到的?

   他的唇贴近了在我脸颊轻轻碰了碰愉快地回答:昨天使馆分大白菜我正好路过连夜翻墙进去偷了不少。

   又胡说!

   他看着我笑:你管它怎么来的呢?先想想怎么吃了它。

   哎哟那就多了醋溜干煸凉拌白菜丝炒年糕我掰着指头数数得口水都要掉下来了最后我俩几乎同时说猪白菜饺子!

   他大笑把我推进司机副座走吧到我那儿去全套的家伙什儿就看你的水平了。

   孙嘉遇住在市区最好的地段一座灰色的旧式小楼分左右两户上下两层。南面整幅长窗正对着波涛粼粼的黑海。上回和彭维维一起见过的那个老钱还有另外一个姓邱的中国商人与他同住。

   我感觉怪异无论怎么看他也不象能和不相干之人和睦而临的人。

   对我的疑问他解释得云淡风轻:哪天死在房子里总算有人知道。

   就是就是。我再次想起失去的初吻充满恶意地附和他省得烂了都没人知道。

   他回头瞪我: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说话这么歹毒?

   我故作委屈地撇撇嘴:我说的是实话嘛你别不爱听。

   我还真没有说谎安德烈曾讲过一个故事成功地恶心了我一个星期看见就躲得远远的。

   那个案子里有一个福建商人被同乡在室内杀死尸体剁碎煮熟后冲入马桶堵塞了楼下邻居的管道。邻居请来修理工打开下水道后发现里面充斥着碎骨和烂。

   邻居还以为是被虐杀的猫狗尸体气愤之下当即报警。警察在管子里掏掏粉碎的内脏和筋骨取之不绝最后看到一截人类的手指头所有人都唬在当场。

   此案曾在奥德萨轰动一时并引起房屋租金暴涨因为当地人宁死不肯再租房给中国人。

   你说说好好在国内呆着不好吗?非要出来结果把命赔在异乡图什么呢?我十分不解。

   对这个故事孙嘉遇眉毛都没有抬一下自顾自熄了火拔下钥匙然后才说:你还记得七公里市场那档子事儿吧?

   我点点头。之前一直避而不谈如今他终于提到这件事。

   那小子身中一百多刀几乎没了人样你知道为了什么?

   虽然亲眼目睹了那个命案我还是狠狠打了个哆嗦忙不迭地摇头。

   一百多刀那得需要多大的恨意?

   孙嘉遇冷冷地笑一笑:他是青田帮的人常年在七公里市场收保护费作恶太多场内的商人都恨透了他实在忍不下去凑了钱想请乌克兰当地黑帮做掉他。可惜那小子命大提前得到消息跑了。过了半年他突然在附近出现被人发现。一个电话七公里市场提前关市满场商户几乎倾巢出动。终于找到他结果就是你看到的。

   我的腿开始发软简直拉不开步子想起当日遭遇依然手脚冰冷。

   动手砍人的大部分是他的同乡从没有案底的清白商人。浙江人平常说话软了吧唧的砍起他来却一点儿都不手软你就知道这家伙民愤有多大。

   我打着摆子问:最终结案了吗?

   三十多号人警察找谁去?法不责众。同乡会出面塞些钱这事就完了。中国人内部的事警察才懒得管。

   我说不出话来原来真相是这样的。难怪他当时叮嘱我不要对警察说一个字。

   安德烈也说过自打中国人来到奥德萨犯罪率就开始直线上升。有浙江和福建两地黑帮迅速崛起的缘故也因为喜欢身揣巨额现金的中国商人很容易成为本地盗匪眼中的肥羊。

   孙嘉遇还没提到海关的盘剥、警察的勒索和同胞间的倾轧。就这么着都拦不住乌泱乌泱前仆后继涌来的人群。

   利字当头命可以排在第二位。商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人。

   可不。孙嘉遇回头嘲笑我也幸亏你碰上的是这些商人不然你这个倒霉蛋儿早被人咔嚓灭口了。

   我忍着冷战跟在他身后四处参观努力消化这些的故事。

   这是一座俄式的传统建筑原属于前苏联的一位退休官员。房间内线条流畅的橱柜和壁炉处处记录着岁月的痕迹已经陈旧的地毯和窗帘仍然华美绚烂依稀能感觉到往日的气象。

   厨房是典型的地中海风格刚刚整修过有几处还能看到火烧过的黑色残迹。操作台上则作料齐全灶台上放着一口纯正的中国炒锅。

   这几乎是我梦想中的厨房我欢呼一声上前跃跃欲试酸辣白菜?

   你真会做饭?我以为艺术家都不食人间烟火。他倚在门框上讪笑。

   你才艺术家你们全家都艺术家。我就地啐他一口。

   不从事艺术的人总以为艺术是浪漫的代名词其实艺术和其他职业一样也会遭遇生计问题。吃不上饭的时候艺术什么也不是所以民以食为天才能一直是颠扑不灭的真理。

   干辣椒和白菜一进烧热的油锅厨房里顿时浓烟滚滚欧式烟机形同虚设。我被呛得连打喷嚏眼泪汪汪地推开窗扇换气。

   菜才出锅就听到大门被人打得一片山响。

   我起初没做理会等了一会儿门外还是一片嘈杂屋内却无人回应只好自己提着锅铲出去开门。

   刚把门上的铁链取下大门从外面哐地一声被人踹开两个头戴消毒面具的的人冲进来一把推开我直奔厨房。

   我踉踉跄跄退后几步尖叫一声:孙嘉遇!

   孙嘉遇闻声从浴室窜出来。我惊魂未定地指着厨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二话不说拎起一把椅子就冲了进去。

   我急叫:喂喂不是

   话音未落就见他臊眉耷眼地出来一路陪着小心把那两人一直送出大门。

   我好奇地探头出去看到门口停着两辆消防车。

   孙嘉遇回来一坐沙发上抱头哀叹谁的这么多事儿?一个月两次火警房东会把我扫地出门。

   上一次自然是因为彭维维可怜的邻居已经被吓得草木皆兵了。我知道闯了祸躲在一边吃吃笑。

   他被我笑得恼羞成怒:还笑?再笑我就把浴衣脱下来。

   他只披着一件浴衣浑身上下还在滴水下面一片水印。浴衣带子马马虎虎系着看得出来里面什么也没有。

   突然间我面红耳赤连忙把脸转到一边真的不敢再笑。这人说得出做得出我相信。

   厨房里一片狼藉到处覆盖着厚厚一层白沫。那盘酸辣白菜是不能吃了另外一锅清炖牛也受了连累只好倒掉。

   我白流了半天口水失望至极不停地埋怨:你说这些人是不是缺心眼?明明没火他救的什么火?

   看我一副沮丧的模样孙嘉遇反而笑了:好了你现在有事做了打扫厨房吧。

   他也换过衣服阂一块儿跪在地上清理现场两人奋战两个多小时才把厨房收拾清爽。

   我一天没吃东西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里不停地咕噜作响最后的动静实在太大连孙嘉遇都听到了。

   他背过脸闷笑一阵夺过我手中的抹布:甭管了回头再说我们出去吃饭。

   看看表已经晚上七点我犹豫:明天还有课我该回家了。

   他不容分说拖起我就往外走:刚想起一地方你肯定喜欢。快走我也要饿疯了。

   车轮碾在冰冻的雪地上沙沙作响车一直往奥德萨郊外驶去。窗外漆黑一片只有前车灯的光柱里看得到大片飞舞的雪花。

   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害怕老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忍不住问:咱们去哪儿?

   拐你去卖。他面无表情同时伸出一只手冰凉的手指在我脖子上摸索着。

   明知他在开玩笑还是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车子停在一座乡间别墅前。他上前按铃大门先开了一条小缝接着才左右洞开应门的是一位当地装束的老妇人。

   孙嘉遇拥抱她老太太则亲热地吻他脸颊两人说话语速极快我一句也没听明白。

   孙嘉遇回头招呼我:赵玫过来。

   我慢慢走过去他握住我的手给老太太介绍:妮娜这是我的朋友。

   老太太对我点头笑笑带着我们往屋内走。我注意到她的半边身体是歪的一条腿仿佛不听使唤走起路来异常艰难却努力保持着脊背挺直的姿势。

   我用力捏一捏孙嘉遇的手指。

   切尔诺贝利核泄露。他用中文轻声说。

   我张大嘴看着他。他摇摇头示意我放松表情。

   曾在网上看到过当年的照片印象深刻。没想到事隔十几年还能看到那场劫难的受害者。

   进了别墅只听得木地板在我们脚下咯吱作响客厅内空荡荡的仅有几间简单的家具。天花板上似乎有风掠过屋里屋外几乎一个温度。

   老太太站住和孙嘉遇说了几句话我只听得懂晚餐、厨房几个单词。

   我们去厨房那儿比客厅暖和。他简短地翻译。

   晚餐很简单只有一锅浓汤一点土豆泥还有孙嘉遇带来的列巴和中国双汇肠。

   我已经饿过了劲对着餐桌上的食物直发呆不明白这家伙带我来这儿到底什么意思。

   他把一片白白的东西夹我盘子里。

   我打量着满腹狐疑这什么?豆腐?

   尝尝尝尝就知道了乌克兰名菜。他特起劲地劝我却觉得他的笑容不怀好意。

   咬一口味道还行就是口感有点怪我犹豫着再咬下一小块。

   还好?他笑嘻嘻地问。

   我点点头:到底什么东西?

   猪肥膘。

   什么?

   盐腌的猪肥膘。他计得逞乐得前仰后合。

   我捂着嘴冲进卫生间兜底吐了个干净。打小不挑食就一个毛病除了绞得粉碎的饺子馅一点儿肥油都不能沾。

   你的不是东西。我吐得上气不接下气恨不得刨个坑埋了他才解恨。

   啧啧又说粗话他捶着我的背还在贫这不你要求的嘛猪白菜咱一个都不能少

   滚开!我气得什么似的。

   她没事吧?镜子里出现老太太微笑的脸如果没事请来书房喝杯咖啡。

   她的俄语缓慢清晰我总算听懂了这句。

   通往书房的门一打开我立刻傻了如入梦境。原来这里另藏着一个乾坤。

   酸枝木装饰的天花板四壁通天到地的书架所有的书籍分门别类放置得整整齐齐。

   我一路看过去各种版本的钢琴曲集、歌剧乐谱和古老的胶木唱片应有尽有整个房间如同一座包罗万象的音乐图书馆。靠墙放着一座老式钢琴琴盖开着白色的琴键已经泛黄。钢琴上方的整面墙壁上挂满了不同质地的相框。

   那些照片中的主角都是同一个人同一个年轻美丽的俄罗斯少女背景是舞台、剧院、钢琴、鲜花

   有一张放得最大的照片搂着少女肩膀的中年男子看上去似曾相识。

   我偷偷瞟一眼老太太她脸上的皱纹如沟壑纵横实在看不出和照片上的少女有什么相似之处。

   她示意我坐下声音温和却苍老玫你叫玫对吧?为什么要来奥德萨?

   为什么?因为这儿生活费便宜签证也好拿。

   可我不能说得这么露骨丢咱泱泱大国的人。官方的标准回答一般是这样的:我热爱奥德萨因为这里是世界著名钢琴大师吉列尔斯和里赫特尔的故乡。

   我自己再多发挥一句还有Vitas英俊的Vitas也出生在这里。

   孙嘉遇正在一边坐着翻书闻声抬头看我一眼笑得极其暧昧。

   我明白他想什么无非是笑我花痴索再接再励好象《绝代艳姬》里的阉伶歌手神秘美丽令人神往。

   老太太忍不住笑了笑得满脸皱纹象盛开的菊花转身对他说:青春我也这样过崇拜喜欢一个人

   慢着我脑中突然灵光一闪那照片中的中年男子可不就是前苏联的人民艺术家、毕业于奥德萨音乐学院的埃米尔吉列尔斯?

   那么眼前这位老人

   我霍地站了起来激动得说话直打磕巴您您是

   她摇头制止我笑容里有说不出的酸楚都过去了

   孙嘉遇站在她身后皱着眉向我示意我立刻乖觉地闭上嘴。但她的情绪明显受了影响没说几句就借故离开了。

   望着她踽踽离开的背影我有点心虚我说错话了?

   没有就是有点儿傻。

   切!

   切什么切?他拍我的后脑勺。

   你怎么会认识她?

   傻子还没看出来?她就是我现在的房东。?我睁大眼睛那她为什么不在城里住一个人待这么荒凉的地方?

   她丈夫是前苏联的高官不过很早就去世了。她自己倒是有几千卢布的退休金解体前还象那么回事儿能维持不错的生活水准现在黑市换不到一百美金不把房子租出去她靠什么活?

   我几乎没立正回话以表达我高山仰止般的崇敬:可她的名字在钢琴界一提起人们的景仰还是象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没错和她同时代的几个人都在欧洲其他音乐学院任教她因为身体原因才留下来。

   我充满向往地在胸前合掌:哎呀要是她能辅导我的钢琴给她做几年贴身女佣我都乐意。

   他看着我一脸的不怀好意:对她一封推荐信抵你三年的努力那你是不是该对我态度好点儿?

   我没理他随手拿过几本乐谱翻着可心却在扑扑跳为我未卜的运气而忐忑。

   孙嘉遇笑笑取了几张唱片走开。

   屋角有一具古老的电唱机好像四十年代黑白片中的道具可是胶木唱片放出来却有一种特殊的旖旎书房里立刻溢满了《蝴蝶夫人》中那著名哀怨的咏叹调。

   他顺手关门又倒了一杯红酒在安乐椅上坐下闭上眼睛假装养神。

   我思想斗争了半天到底忍不住走过去蹲在他跟前讨好地说:喂商量个事儿行吗?

   他睁开眼睛指指自己的:坐这儿来坐这儿我才和你商量。

   我瞪着他不肯挪动。他又不理我了重新闭上眼睛。

   我咬牙挣扎二十秒终于满怀屈辱地坐上去。

   他的唇角动了动向上勾起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懒洋洋地开口:你想商量什么?

   问问她肯不肯辅导我我出辅导费。

   嗬好大的口气。孙嘉遇乐了眯起眼睛看着我她从不轻易收徒弟那是要看资质的不是天才她不收。不过你连一小时十五美金的琴房都嫌贵怎么付得起她的费用?

   我明白说错话了登时臊得不行更仇恨他有如此好的记连我随口说过的话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坐起身把我拉近一点嘴唇轻轻蹭着我的面颊柔声说:今晚不回去了嗯?

   我不说话心里剧烈挣扎着。下面会发生什么我心知肚明又不是十六岁无知少女。

   他寻到我的嘴唇深深吻下去。如此绵密缠绵的亲吻似乎和第一次不太一样。我从头顶到脚趾吨软下来心中如生出无数密藤只想找个东西死死缠住。

   壁炉里的木炭安静地燃烧着时不时噼啪一声迸出一串火星。窗外大雪纷飞室内却温暖如春。

   大雪壁炉唱机红酒处心积虑的气氛和他一直在我从开始我就知道。

   他低下头牙齿一颗一颗解开我衬衣的纽扣。

   杯中的红酒从上方一线流下胸口一阵冰凉他的嘴唇随即贴上来或轻或重地着我紧张得浑身僵硬。

   放松宝贝儿这是很舒服很奇妙的事他在我耳边低声说。

   在他进入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哭了。因为疼也因为相随二十二年女孩身份的失去。

   人总是害怕未知的变数。

   我知道自己在玩火。

   但是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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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3-24 11:44:26 | 显示全部楼层
:dabin7浪费了一个早上的时间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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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3-24 12:10:29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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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24 12:38:54 | 显示全部楼层
还有还有~
现在继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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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24 12:40: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在荒凉昏暗的树林里你可曾遇见一个歌者在歌唱他的爱情和苦闷?他的微笑他的泪痕还有那充满烦忧的温顺眼神你可曾遇见?——
  
   普希金《歌者》
  
   第二天孙嘉遇直接艘去学校。
  
   一路上两个人都很沉默车内一片静寂。我把额头抵在窗玻璃上对昨夜的事疑幻疑真。
  
   事后他发现我是第一次时脸上的表情非常古怪并不见得是惊喜。一直到临睡前他都不怎么说话只是闷头抽了几支烟。
  
   彭维维总说我纯洁其实我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毕业后在国内酒店混了两年每天出入的地方见识到的人也让我明白不少男女之间的事。
  
   我自觉长得还算过得去所以追求者也不少平时总刻意同他们保持着距离偶尔出去吃顿饭已是极限。他们觉得我拘谨而傲气我却明白并非不解风情而是没有遇到值得放肆的对象。
  
   如此珍视努力留下的第一次只想在某天亲手交给一个心甘情愿的男人可对方好像并不领情。
  
   这一刻我对着窗外笑出来世上多的是这种荒唐的事。后视镜里看到的依然是自己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他究竟瞧上了我什么?
  
   孙嘉遇似乎看我一眼我却懒得回头。
  
   车子在校门口停下。那座精致美丽的石头校门没有任何变化我却在一夜之间经历了女孩到女人的转变。
  
   到了。孙嘉遇提醒我。
  
   我什么也没有说推开车门走下去。
  
   他又叫住我:等等。
  
   我停下来望着他。
  
   赵玫有句话我必须说清楚。他没有看我只是盯着前方的路面。
  
   你说。
  
   他迟疑片刻像是在组织措辞话说得很慢:你愿意跟着我呢我不会亏待你可我得告诉你我不打算结婚这辈子都不会。你要是觉得不妥我们就到此为止。
  
   我觉得自尊心被沉重打击沉默许久后问: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我不知道你是第一次不想你将来后悔。他凑过来吻我的脸。
  
   我侧头避开忍不住冷笑的。要说为什么不早说?如今搞得跟良心发现似的不就是怕被缠上吗?传说他们出来玩的绝对不会碰担心将来甩不掉他居然也是其中一个。
  
   不过这种事郎有情妾有意本来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若以为我会象某些女人一样事前半推半就事后再哭哭啼啼要求男人负责任四处哭诉上当受骗还真是看错了我。这种受害者的姿态打死我也做不出来。
  
   我取出钱包翻了翻里面只剩下二十多美金和一堆零钱。
  
   有句话我也要说清楚。我把整张的钞票甩在他脸上孙先生别以为你得手是因为你魅力无边我还告诉你那是因为我乐意否则你门儿都没有。
  
   他瞪着我:你想干嘛?
  
   我索抻开钱包头朝下把所有的零碎纸币钢蹦儿都倒在他身上
  
   这回轮到他愣住:你什么意思?
  
   辛苦钱昨晚您辛苦了少是少了点儿千万甭嫌弃。我拍上车门扬长而去。
  
   进了教室坐下我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一直在抖怎么也止不住或许因为一起颤抖的还有我的心。要到这个时候神经末梢才感受到难过难怪我妈总说我反应迟钝神经反射弧比别人都要长。
  
   我趴在课桌上双眼发涩浑身无力对老师的声音充耳不闻。
  
   上完课身上一个子儿都没了只好饿着肚子步行回去。刚走出校门没多远便听到有车子在我身后鸣号。
  
   我回头还是那辆黑色宝马孙嘉遇坐在里面。
  
   我从鼻子里冷冷哼一声象没看见转身接着往前走。
  
   他的车子滑过来嬉皮笑脸地说:上车吧宝贝儿。
  
   谁告诉你我会上车?我忍不住回他。
  
   他只是笑悠闲地一下一下按着喇叭那声音象足了军号声声不息半条街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我涨红面孔不由地恼怒起来拉开车门坐进去大声质问:你想干什么?
  
   他故作无辜地睁大双眼我想你了行不行?
  
   我顿时败下阵来扭过脸不再说话。
  
   车子一起步听到奇怪的哗哗声回头寻找声源却发现后窗被人砸了个窟窿一大块塑料布堵在那儿挡风。
  
   哎呀怎么回事?没来由地替他心疼暂时忘了彼此间的龃龉。
  
   进学校等你把包忘车里了结果搁那儿遭了小偷。
  
   活该!我觉得特别解气。
  
   赵玫你别这么狠心成吗?他伏在方向盘上神色哀怨你看看我都没去修车只顾着惦记着你怕你没钱回不了家。看它份上甭阂较劲了我错了行吗?
  
   我招架不住自动举白旗投降。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男人发嗲。这人的确是武林高手熟知对方的软肋毫无疑问这是他的杀手锏。女人都吃这一套轻易就被破了功。
  
   我想来想去忽然想哭有沦陷谷底的感觉。你说我干吗要招惹这种人?彼此根本就不在一个段位上我怎么斗得过他?
  
   周末出来好不好?我带你去卡奇诺玩。他边开车边问。
  
   我摇头:周末要练琴。这点自尊还有不能呼之即来挥之则去。
  
   平时你干什么去了?
  
   我告诉过你周末琴房半价。
  
   哦。他暂时不出声了过一会儿又开口语气带着轻微的嘲谑刚才在教室后面看你语言课还那么认真真是好学生。
  
   我不搭理他索闭起眼睛。
  
   赵玫咱们商量个事儿成吧?
  
   我和你没得商量。
  
   别呀你还没听见条件呢。他把车停在路边一五一十同我谈判我和妮娜说好了每周两次你去她那儿练琴代价是周末陪我出去这个交易如何?
  
   我几乎跳起来妮娜就是他的房东老太太真能被她指导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
  
   怎么样?他追着问。
  
   你不是说她的课程很贵?我担心我单薄的钱包承受不起。
  
   这个不用你操心你只要告诉我行还是不行?
  
   明知道我不会拒绝还要做足姿态我在心里呸了一声。可他仰起头笑的样子牙齿颗颗黑眼睛里像要溅出水来实在让人无法狠心。
  
   算了我叹口气认命了:成交。
  
   他似乎想凑过来亲我一下看看我的脸色又识趣地退回去发动车子上了大路。
  
   车速一起来后窗塑料布呼啦啦的声音极度刺激着耳膜孙嘉遇却恍如未闻。
  
   我回头瞄一眼那块塑料布被气流顶出一个大包从洞里直钻出去象朵蘑菇云盖在车顶。我的天!
  
   对面经过一辆车可以清楚看到司机因为惊奇张开的大嘴。
  
   再招摇一阵前方终于响起了尖利的警笛声一辆警车迎面开过来横在车前。
  
   靠边停下!那胖胖的警察摇摇摆摆走过来却是一脸好奇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跑车也要撑把雨伞?
  
   我暂时忘了自己的郁闷差点儿笑昏过去这位警察叔叔可真有创意!
  
   后来我把这件事当笑话讲给安德烈听他也笑个不停:你们中国人真有制造冷笑话的天份。
  
   安德烈说他加入警察队伍的第一天就遇到中国黑帮的当街火并。
  
   当时前方一辆沃尔沃拼命逃窜一辆奔驰在车缝中辗转狂追冲锋枪哒哒的点射声不绝于耳。
  
   被惊动的奥德萨市民围在路边品头论足几辆警车也跟在沃尔沃和奔驰后面凑热闹可是警车都是拉达终究跑不过奔驰褐尔沃很快就被甩得无影无踪。
  
   我当时看傻了以为好莱坞在拍警匪片还拼命往前挤子弹在身边嗖嗖地过都不觉得害怕。回到警局才明白死里逃生。说起这段经历即使过了这么久安德烈还是心有余悸。
  
   你个白痴。我取笑他。
  
   他不服气:你经一回就明白了。
  
   我才不像你这么傻。在他跟前我一向放肆从不担心他生气。
  
   安德烈并不介意:你今天怎么出来了?你男朋友呢?
  
   我沉默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和孙嘉遇交往的事我没有瞒着安德烈他的失望虽然溢于言表可是并没有因此疏远我。其实我自己也想不明白怎么就和孙嘉遇稀里糊涂走到这一步。
  
   犹豫半天我敷衍地说:他有他的事不喜欢女人缠着他。
  
   安德烈耸耸肩显然不相信我的话:你真的爱他?
  
   又是一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一生包容。如此复杂我真的爱他?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总能让我笑出来;离开他身边我就会想起不开心的事。心脏一下紧一下松一会冷一会热处久了会得心脏病至少他给我的不是轻松温馨的爱。
  
   玫我为你担心有很多事你都不明白。安德烈明显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我非常不安:安德烈或许你对他有偏见。
  
   不是偏见我算了以后你会明白的。不过你现在最好想清楚。
  
   懒得想。我感觉疲倦这是我第一次为一个男人认真不懂得如何对待男人。
  
   你的精明只用在我身上。他终于也有忍耐不住的时候脸上是挂了相的愠怒。
  
   对不起安德烈。
  
  是真的抱歉。我一直在欺负他把他当垃圾桶倾泻情绪他却毫无怨言。
  
   对不起。我再次低声下气地道歉我欠每个人的。
  
   算了。他叹气十点了我送你回去。
  
   在街道上我就看到家里的灯光先吃了一惊算算日子便定下心来。
  
   彭维维外出旅行十几天应该回来了。
  
   循着敲门声跑来开门的果然是维维。她晒黑了许多气色却很好一头顺直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光可鉴人显然这一趟玩得很愉快。
  
   哟回来了!她活泼地看看我身后我在窗户里都看到了是哪位男士有此荣幸打动了你的芳心?
  
   我像是做了亏心事依旧不能和她长时间对视:你别胡说就一朋友。
  
   她吃吃笑:我又不是你紧张什么?不就是那只小蜂吗?
  
   我躲进浴室冲热水澡自己给自己打了半天气:她和孙嘉遇已经分手了我这么做实在不能算撬人墙角。觉得心理建设做得差不多了才换上睡衣出来。
  
   维维正坐在沙发上吃苹果拍拍身边的坐垫对我说:过来过来跟我汇报汇报我不在家这几天你都做了点儿什么?
  
   这些天我心里七上八下也没有人可讨个主意一直堵得难受。犹豫半天我问她:维维如果一个男的跟你说他不想结婚是什么意思?
  
   她很敏感看我一眼回答:是小蜂说的?那还跟他混什么?直接踹掉。
  
   我低下头感觉心如刀绞:那意思是说他想娶的不是我?
  
   差不多。维维咬着苹果直点头男人坠入爱河是三十秒之内的事他们老把冲动当情。可是结婚那是另外一回事。
  
   是不是男人和女人那什么了对她的兴趣就会减淡?得一直抻着他才行?
  
   那也不一定。太难搞定的几次上不了手他可能就撤退了又不是仙女非在一棵树上吊死。她忽然笑起来拧着我的脸问你今儿怎么了尽问些奇怪的问题?真和小蜂那什么了?
  
   去你的。我脸红着实白了她一眼我和安德烈只是朋友。
  
   也好宁可她这样误会。我真是怕她我一直无法忘记她眼睛里曾有过的煞气。
  
   日子在我的忐忑中过得不咸不淡时光流逝窗外依然是寒冷的冬季维维继续着她花枝招展的生活依旧会时常失踪三五天不见踪影不过那辆车牌TTT打头的奔驰似乎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段时间我和孙嘉遇的关系也相当奇特周二和周四的下午他艘到妮娜的别墅傍晚再接我回来。我也只有这两天下午和周末可以见到他。其他的时间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和什么人在一起电话打过去经常处于无人接听状态。
  
   我异常彷徨不明白别人的男友是否也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
  
   找不到答案我只能做埋头沙堆的鸵鸟假装这些问题都不存在。幸好还有钢琴我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可以寄托在五十四个琴键中。
  
   妮娜平时是很温和的人一旦谈到钢琴就变得异常严格。对每一首练习曲的速度、音色和风格都有近乎苛刻的要求。
  
   我引以为傲的基本功被贬得一钱不值头两次几乎坚持不下去每次回城都是灰头土脸。终于有天对孙嘉遇说:我不干了!
  
   孙嘉遇第一次对我发了脾气:瞅你那点儿出息!只能捧不能踩你以为你是伊丽莎白二世女皇陛下?
  
   我低头不说话眼泪一滴滴往下落一直止不住。
  
   他慌了神又回头哄我:好了好了就算我说错话你也用不着哭?
  
   我扭过脸接着掉泪。
  
   这家伙居然拿把刀进来你剥我的皮做成你家门垫踩着出气行了吧?
  
   我扑嗤一声笑出来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尼娜端着盘子上来招呼我们喝咖啡还有她自己烤制的点心。那些咖啡器具都是纤薄细腻的英国骨瓷看得出当年全盛时期的旧迹。
  
   聊天时我经常问一些很傻的问题按照孙嘉遇的评价都是隶属白痴级别的妮娜却总是耐心作答。但她从来不谈自己。
  
   我想了许久揣摩着也许经历过真正的沧桑巨变尝遍世间辛酸苦辣很多事就变得欲说还休。
  
   我练琴的时候孙嘉遇通常拿本书在一边看。
  
   有一次我忍不住好奇伸过脑袋看一眼结果差点被震飞到九霄之外。他这样一个神鬼不吝的人居然在看《圣经》。
  
   那么上帝有没有告诉他什么是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什么是带在你臂上如戳记?
  
   我伸手盖在书上连声感叹:你怎么能看《圣经》呢?
  
   你觉得我应该看点儿什么?听得出我话中的嘲讽他合上书问。
  
   我想了半天才回答:厚黑学或者泡妞秘籍什么的。
  
   他捏着我的鼻子笑笑这两样我都可以著书收弟子用得着别人教?
  
   嘿。说他胖他还真喘上了我不再理他坐回去接着练琴。
  
   下午的阳光从纱帘缝隙射进来细细的灰尘漂浮在空气里让人有时间静止的错觉。
  
   我留恋这一刻的温馨忘掉他所有的劣迹觉得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也不坏。但他的手机铃声一响所有的遐想都被打回原形。
  
   我听到他和尼娜说话似乎是港口的货物出了事。
  
   告别时尼娜拥抱他满心不安溢于言表:一切小心我的孩子。
  
   他来不及艘回城直接开到几十公里外的海港。一路上的沉默吓到了我平时他可是开了闸门就合不拢口的人。
  
   他去了海关我在港口外一家小咖啡馆等他坐立不安。
  
   直到八点孙嘉遇才回来脸上的气色非常难看。我点了汤和三明治他只喝了一口便放下。
  
   出什么事?我提心吊胆地问印象里他永远是举重若轻的模样。
  
   没事儿两单货被罚没了。他摸出烟点燃看上去情绪基本已恢复正常。
  
   我松口气一口喝尽杯中的水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
  
   回城的路黑漆漆一片不见一只路灯只有道路中间的猫眼石在车灯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我靠在车座上昏昏欲睡模糊中忽然感觉车子开始走之字我惊醒非常诧异因为孙嘉遇的技术一向很好车开得相当平稳牢靠。
  
   你是不是困了?
  
   他没有回答靠路边停车伸手按下开关车门咔哒一声全部落锁。
  
   你要干嘛?我茫然问。
  
   他从杂物屉中摸出一盒药药盒上印着Atropine。
  
   我呆呆地看着他吃药扣子大的白药片没有水他就那么干咽下去药物刺激到咽喉他伏呕吐。除了那片药却吐不出任何东西。
  
   Atropine?阿托品?我忽然反应过来去摸他的额头被他伸手挡开厉声道:别碰我!
  
   我条件反射一般缩回手。
  
   他弯下腰额头抵在方向盘上背对着我躬起身体车厢里只能听到他大口大口的吸气声。
  
   我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眼泪刷刷就下来了。
  
   时间象过了一世纪他终于缓过一口气虚弱地对我笑笑你别怕是胃一会儿就过去了。帮我给老钱打个电话。
  
   我的手直哆嗦连着拨错几次才算接通。
  
   他对着话筒说:老钱你赶紧通知货主这几天千万别从仓库提货过了这个风口浪尖再说。
  
   老钱还在啰嗦他已经扔下电话。下面的发作似乎更痛苦他出了声身不由己攥紧我的手额头上全是汗。
  
   喂!喂!小孙你怎么了?老钱的声音透过话筒清清楚楚传出来。
  
   到了这会儿我反而镇定下来拾起电话报上我们目前的位置。
  
   知道了我现在带车过去。你记得锁好车门千万不要出来。
  
   我想替他把座椅放平孙嘉遇按住我的手别!他朝窗外使个眼色。
  
   我抬起头全身血液几乎凝固。车外有可疑的人影在晃动还有人趴在玻璃上往里看。这才明白为什么他和老钱都强调车门落锁这辆车实在太扎眼。
  
   想起附近常有车主被洗劫一空的传说我的手心开始冒汗。
  
   他安慰我别怕最多把现金都给他们。
  
   我反问:他们要是劫色呢?
  
   孙嘉遇象是缓过劲来又开始胡扯:那还用问?把你双手奉上自己赶紧逃!
  
   我气得直笑他从来不肯好好说一句话。
  
   半小时后老钱那辆白色的标致旅行轿车终于在视野中出现。
  
   他跳下车用力拍打着我们的车窗。看到同行的还有三名高大剽悍的乌克兰人我的心方才落回原处。
  
   小孙你没事吧?出什么乱子?看上去老钱也很紧张。
  
   海关的老大换了原来的投资全废了。孙嘉遇已经换到后座上躺着气息微弱听得让人心疼。
  
   老钱恍然大悟:我说呢今天市场里到处都是税警和警察。
  
   孙嘉遇一下坐起来:坏了!莫非三家联手上演廉政风暴?
  
   不会这么衰吧?
  
   宁可信其有这也不是第一次。马上跟他们说所有仓库今晚全部转移。
  
   行行行!老钱不停点头我去好了你赶紧回去休息。
  
   我跟你一块儿过去。万一这回来真的肯定是大动作。
  
   我坐在旁边迷迷糊糊听着心里直犯嘀咕:上帝怎么这么象贩毒集团?
  
   打完电话孙嘉遇又用俄语和那几个当地人嘀咕一会儿回过头安排我:赵玫跟车先回去。
  
   我惦记着他刚才的难过死活不肯走:我和你一起去。
  
   他烦躁起来:你甭给我添乱成吗?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瞪着他忍不住就哭了。自从认识他我的眼泪多得象坏掉的水龙头止都止不住而且说来就来。
  
   老钱过来打圆场塞给我一把钥匙别哭别哭回我们那儿等着小孙是心疼你听话!
  
   老钱孙嘉遇极其不满。
  
   邱伟今天又不在她去没关系。老钱不让他说话拉起他走了。
  
   我回到他们的住处先是坐在客厅里等往家里拨电话维维照例不在。后半夜实在顶不住走到楼上和衣躺倒。
  
   他们回来的时候已是凌晨五点。孙嘉遇带着一身寒气进来一头栽在半天一动不动。
  
   我拉过被子盖他身上摸他的脸冰凉手也凉得象冰块。我有点害怕忍不住摇晃他脱了衣服再睡给你热碗粥?
  
   他摇头手脚麻利地褪掉外套打着哈欠钻进被子搂着我梦呓一样的说:乖别乱动让我抱你一会儿。
  
   不出五分钟他的呼吸声变得均匀人已睡熟。我却闭着眼躺了很久再难入睡于是从他怀里爬起来蹑手蹑脚走出卧室。
  
   老钱正一个人坐在餐桌旁狼吞虎咽我把昨晚煮下的牛粥盛一碗端给他。
  
   他笑着说行玫玫看不出你还这么贤惠。
  
   他叫得如此麻亲热我非常不适应。我忘不了第一次见他时那只停在维维肩膀上的手。
  
   说起来老钱也曾是某大学的俄语讲师言行举止却有一种说不上的猥琐或许是我多心。
  
   我往旁边挪了挪问他:嘉遇的病是怎么回事?
  
   老毛病了一遇精神紧张或者情绪不好他就颓了。话说回来做我们这行的就没几个肠胃正常的。
  
   怎么会这样?我奇怪。
  
   三餐不定时姑娘。老钱苦着脸说早餐来不及白天在海港吹一天冷风晚上八九点才能回城一天的饭都攒在晚上一顿解决又老是提心吊胆的不落下毛病才怪。
  
   我听得心里揪着疼。这些事孙嘉遇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平时只见他不把钱当回事没想到这份钱挣起来如此艰难。
  
   他总是跟我说:你自己的功课都管不过来操那么多闲心干什么?
  
   昨晚你们干什么去了?
  
   老钱瞥我一眼小孙没跟你说?
  
   我摇头:他刚睡了。
  
   老钱喝完粥原来灰败的气色添了点油光兴冲冲地说:其实也没干什么就换了几个仓库。知道我们把货放哪儿了?
  
   我哪儿猜得到?
  
   知道你猜不到没人猜得到。嘿就在市消防队的车库里塞点儿美金他们就把消防车开出来腾地方了。他乐得合不拢嘴你别说那两次火警还挺值居然拉上这个关系。
  
   我没说话专心听他一个人炫耀可我知道他对我有好感所以才会急着讨好我。
  
   女人对不爱的男人一向判断准确;遇到心仪的人智商就自动归零。
  
   不过我也很疑惑清关公司和货主之间采用的是包柜包税的方式货主按货柜数量交纳费用清关公司帮助通关如果货物被罚没损失的也是货主和清关公司有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这么紧张?
  
   我说出我的疑问老钱嗤一声笑出来你想得太简单了天底下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一个集装箱通常值七八万美金说没了就没了货主不会善罢甘休。
  
   他耐心对我解授克兰过高的关税已经把灰色清关逼成了进口商品的正常途径。如果认真清查七公里市场的中国货几乎都能找到逃税走私的证据。
  
   为了帮助货主逃税清关公司一般采用低报货物数量、更改货物价格和名称的方式这是不能见光的手段所以通关后货主拿不到任何官方的清关单据。
  
   以前清关公司和货主的交接地点通常在港口。因为出了海关就不再是海关的管辖地盘可从港口到仓库这段运输路程却是最容易被税警和警察盯上的地方在这里被查到也会被没收全部货物。
  
   货主们吃过数次大亏后来就开始要求在市内仓库交接因此如今的清关公司还要负责货物的运输。
  
   越来越难喽老钱感叹以前的好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我凝神细听努力捕捉着每一个信息。因为想了解那张玩世不恭的面孔后是否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真面目。
  
   要是真出了事会怎么着?我追问。
  
   老钱想了想答:斯文点的大家好说好商量都要做生意谁也不愿出事对吧?可能一家一半损失
  
   不斯文的呢?
  
   那就难说了。我们被人拿枪逼过。他指指太阳的位置。
  
   我打了个冷战觉得腿软慢慢坐下来。今天的咖啡苦得不能忍受我连丢进去两块方糖。
  
   为什么做这行因为钱来得快?我无法理解。
  
   他仰头打着哈哈:我只能做这个百无一用是书生说得就是我。至于你们家小孙那是个longlongstory
  
   老钱蓦然住嘴因为孙嘉遇站在厨房门口。
  
   你和她胡说什么?他皱着眉头。
  
   你们吃慢慢吃我出去办点儿事。老钱笑笑站起身回避。
  
   我奇怪地问他:怎么不睡了?
  
   孙嘉遇坐下来摸着肚子饿得睡不着。
  
   我把粥重新热过又煎了两个鸡蛋倒上点生抽和醋一起端给他。
  
   他搅着粥里的牛粒看半天闷头喝两口才整整表情:昨天的事对不起我说话太冲了。
  
   我没说什么低头走开……
  
   真的我兜对不起了你就开恩对我笑一笑行不行?
  
   我没生你的气。我低声说。
  
   那你拉着脸做什么?
  
   就昨天看你那样我心里特别难受。我断断续续地说眼框里掉出两滴眼泪背着他抬手抹去了。
  
   我的喜怒哀乐一直都是由他控制我早已经放弃。
  
   他走过来从身后抱住我下巴搁在我的头顶摩挲着好了好了没事了。你看我好好的哭什么?别哭了
  
   我还是垂着头不说话想起大门钥匙还在裤兜里取出放在他的手心里。
  
   他摊着手心依旧伸在我眼前:你留着吧。
  
   我愣了一下:太危险了你怎么能随便把钥匙给人?
  
   在乌克兰的中国商人因为彼此之间都是现金交易所以个个把门户安全看得比天还大。不过话虽这么说我心里还是受用的。
  
   他斜睨着我指指自己:这里什么都没有除非你见色起意。
  
   我想笑却没来由地一阵心酸忙把脸转到一边。
  
   他扳过我的脸:怎么又哭了?
  
   我呜咽出声:人家是心疼你不想看见你受罪。你当面就给人难堪说完自己也觉得麻不堪眼泪立刻就收住了。
  
   我知道我知道乖不哭了。他胡乱吮着我脸上的泪珠接着不停地抱怨哎我说你怎么是个泪弹?
  
   我用力拍打他的背啼笑皆非。
  
   饭后孙嘉遇艘去学校。
  
   他的宝马就胡乱停在院门外车门半开着居然没锁。我乘机啰嗦他:你什么记?
  
   他自知理亏也没说什么但拉开门一看我们两个登时全愣住了。
  
   司机座椅居然没了!
  
   靠!三十秒错愕之后他把手包狠狠掼在地上。
  
   我则开始大笑真是这世道什么稀罕事都有。
  
   老钱早已出门他又急着出去办事只好拿把椅子放在空档处。
  
   我坐在副座上看着他痛苦不堪地起步刹车那把椅子跟着前仰后合他一次次撞在车玻璃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嘿该吧。我幸灾乐祸谁让你那么招摇非要开辆宝马。开宝马的能有好人吗?
  
   他咬牙切齿地回应我:赵玫你当心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你!
  
   我哼哼着说:我才不在乎反正每次腰酸腿软爬不起来的都是你。
  
   他狠狠在我脑门上弹个爆栗我笑着跳下车跑了。
  
   回到教室才感到睡眠不足的痛苦。一个接一个呵欠两眼泪汪汪地几乎睁不开。
  
   一个多月过去市面上一片平静除了海关需要上上下下重新打点孙嘉遇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他们如临大敌紧张了一段日子见诸事太平又开始恢复常态。
  
   我和孙嘉遇在一起的时间也多了起来他开始带我出入一些朋友的聚会和娱乐场合。我这才发觉他一直玩得很疯。
  
   他每天的睡眠非常少经常晚上七八点才能回到市区那些狐朋狗友一声唿哨又结伴去卡奇诺赌场玩到半夜第二天一早照样六点起床然后开车去港口。
  
   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因为语言和背景的不同电视、报纸统统绝缘又无法融入当地人的生活圈平日压力既大这些中国商人日常的娱乐只剩下一条路还有一个减压的消遣就是泡妞。
  
   奥德萨最大的卡奇诺有一半的侍应生会说中文可见中国顾客在这里的比重。
  
   发牌员里也有女穿着统一的白衬衣灰马甲冰冷而专业并非我想象中的艳女。真正的是那些整日流连在赌场内穿着暴露的女客人种族繁多容色各异是一道极其养眼的特殊风景。
  
   孙嘉遇明显不好赌道每次五百美金输完了立刻就撤退没有任何流连。除了特别场合他这个人又几乎滴酒不沾唯一可以被人利用的弱点恐怕只有美色。
  
   他在卡奇诺里人缘极好那些洋妞儿经常无视我的存在扑在他身上腻声叫着:马克马克马克水汪汪的大眼睛瞟着他更是恨不得当场生出两把钩子来。
  
   孙嘉遇似乎很享受这种左搂右抱的艳福从兜里取出一叠十美元的纸钞一人一张雨露均沾招来一片尖叫好像他是圣诞老人。
  
   我冷眼瞧着勉强压抑着怒气不想当着朋友的面给他难堪出了门才沉下脸一个人往前走再不跟他说话。
  
   他追在我后面说:你吃什么醋呀?这不就是逢场作戏吗?我又不跟她们。
  
   我站住脚正色道:孙嘉遇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尊重?当着我的面你能不能收敛一下哪怕做戏给我看呢?
  
   行行行我知道了一定照办。他一叠声地答应叹口气去开车门女人就是Trouble本身这话说得真正确。(注:Trouble麻烦。)
  
   我既留了心平时也就听到不少关于他的韵事。他有一个著名的绰号叫队长全称是大清炮队队长。
  
   我终于知道了大清炮队的原创者。
  
   说的是今年夏季的某一天这帮闲极无聊的家伙想找点乐子便在报纸上登出广告说某部中国电影摄制组要在当地找一名女主角。结果上门的女孩子多得乌泱乌泱的个个年轻美貌。
  
   他们索一不做二不休在饭店里租了一个房间一本正经开始挨个面试把人家的背景和联系方式盘查得一清二楚好留待日后勾搭上手。
  
   有那么一两个脑子清楚的问起电影的名字其中充当钓饵也就是男主角的孙嘉遇急中生智随口说出这个名字大清炮队由此变成了一个脍炙人口的称呼应时应景。
  
   本来挺搞笑的事我听了却实在笑不出来。有时半夜两三点醒来把整件事从头到尾回顾一遍实在无法理解自己的迁就和选择。
  
   见不到他的时候想的是他的花心和滥情见到他就忘记一切一颗心飘来荡去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安置。
  
   毫无理由的沉沦。
  
   为这样一个人。
  
   我另有一层担心彭维维现在一直以为我和安德烈在拍拖所以偶尔夜不归宿一次她除了取笑我两句并没有任何疑心。可我和孙嘉遇这样公开出双入对早晚有天会撞见她到时候我该如何面对?
  
   我想含维谈谈可每次面对她都不知如何开口。
  
   感情的道路如此晦暗不明看不清真正的结局彷徨中我只能接着做鸵鸟一天天混着日子朝着唯一的亮处走。
  
   那些日子最大的安慰就是我的功课。
  
   在妮娜的指导下我的钢琴进步神速惹得辅导教师啧啧称奇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赞美的话。我的俄语进境也一日千里已经可以和当地人做简单交流她的话我没有全部听懂但总结归纳一下大意就是武侠里打通任督二脉的意思。
  
   我在洋洋得意之余仿佛慢慢找回失去很久的自信。
  
   这天课间接到安德烈的电话他问我是否愿意陪两个妹妹去七公里市场买点东西因为我可以用中文讨价还价。
  
   我说当然没问题。
  
   七公里市场的得名是因为它距离市区七公里。十几平方公里的面积由一排排废旧集装箱货柜组成了一家家商店或者公司。这里以批发为主兼营零售类似国内的小商品批发市场。
  
   课后我带着安德烈的妹妹在市场里逛挨着商店试衣服女孩子们最喜欢中国的真丝衬衣和羽绒服。
  
   她们进一家店试衬衣店主乍见到漂亮的少女精神大振撂下其他客户赶过来鞍前马后地服侍。
  
   我帮她们还价一口气砍落三分之二店主怪叫:姑娘你不帮自己人帮鬼子!
  
   我哂笑:得了吧这件衣服在秀水也不过三十快人民币您见好就收差不多就得了。
  
   他扶着额头叹气:小姑奶奶你这不是坏我生意吗?求你了抬抬手饶哥哥这一遭儿行不行?
  
   我笑笑也不好太过分于是退到店门口等着。百无聊赖间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一家店外。
  
   这家伙不去海关跑这里做什么?我蹑手蹑脚走过去想给他一个惊喜。
  
   正在这时一个五六岁的黑发小男孩从店内冲出来一把抱住他的。
  
   这一刻我几乎怀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孩子叫的是:爸爸!
  
   我如遭雷轰半边身体麻痹几乎不能动弹。
  
   他抱起孩子往店里走一个苗条的乌克兰女子迎出来搂住他的腰身。
  
   那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五官完美至无可挑剔小巧的面孔上有一种忧郁的气质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钉在原地全身因惊惧而颤抖这到底是幻是真?还是一场噩梦?
  
   可那又明明是孙嘉遇阳光在他头上肩上圈出金光远远看过去他们两个就象一对璧人。
  
   他低头温柔地吻她额头。
  
   我闭上眼睛双目火热干涩。再睁开双眼眼前已没有人影。
  
   我失魂落魄地往市场外走扔下安德烈家的两个女孩。不知道该去哪儿只是茫然地沿着大路不停地走渐渐汗湿重衣。
  
   路过的司机放慢车速:顺风车?
  
   我拉开车门便坐上去管他去哪里。心中酸痛不能控制眼泪顺着眼角不停滑落。
  
   那好心的司机说:你家的地址?我送你回去。
  
   我在恍惚中说起中文:四元桥xxx小区。这是我家的地址。
  
   他看我一眼不出声把整个纸巾盒递过来。
  
   我把脸埋在膝盖上忽然间笑起来。
  
   太荒谬了这种电视中的蹩脚桥段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我用手紧紧捂住面孔。
  
   司机把我放在济里巴斯大街附近犹自安慰:不要为打翻的牛奶哭泣。
  
   连陌生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微笑着和他挥手告别。
  
   济里巴斯大街的两侧都是五十年以上的大树夏季的时候浓荫蔽日鹅卵石铺成的道路上一座座精美的酒吧透出浓郁的欧洲风情。但现在是冬季人烟稀少来去匆匆。
  
   我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大脑一片空白。湿透的粘糊糊地贴在身上寒风吹过浑身冰凉。
  
   手机在包里一遍遍振动我懒得去看。电池耗尽它终于呜咽一声没了声息。
  
   街边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我依然坐着直到警察来干涉小姐是否需要帮助?
  
   我说:我想回家。
  
   请问你的地址?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我的家在北京你帮不了我。
  
   他楞了片刻大概以为我是个醉鬼摇摇头走开了。
  
   几乎是凭着本能走回公寓浑身上下摸过一遍却找不到钥匙。屋漏偏遭连日雨我靠墙坐下去神智逐渐模糊。
  
   赵玫快醒醒你怎么睡在这儿?半夜回来的维维拼命晃着我。
  
   我打开她的手让我睡觉!
  
   她几乎是把我拖进房间放了一缸热水和衣把我按了进去。
  
   热水驱去寒气我渐渐清醒过来想起白天那一幕胸口几乎疼得喘不过气。
  
   出了什么事?维维抱臂站在浴室门口
  
   我不出声紧紧闭着眼睛想阻止眼泪流出来。
  
   太傻了!那些女孩子拉出来个个胸是胸是我有什么?我连维维的条件都比不上居然痴心到以为能令浪子回头金刚钻化成绕指柔。
  
   维维用力拍着我的背你怎么傻成这样?再怎么着也不能糟蹋自己呀你想死?
  
   我心如刀割却如哑巴吃黄连有苦倒不出。人人都知道他是个花花公子只有我傻乎乎如飞蛾扑火枉做旁人的笑柄。
  
   赵玫说话呀!她着急。
  
   我终于横下心:维维你真想知道?
  
   废话!到底什么事?难道失恋了?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极其陌生:恭喜你答对了。今天我看到他的老婆孩子。
  
   那小警察?行真看不出!维维火爆地掳起袖子等着明天我找人给你出气。
  
   不是他那人你熟悉。不是不羞愧的她警告过我不要碰那个人。
  
   她反应极快明显一愣随即微微张开嘴象是听到世上最大的笑话:孙嘉遇?
  
   是。
  
   我等着维维暴跳如雷她却没有如我想象一般跳起来反而慢慢坐在马桶盖上哑然失笑。过一会儿不知从哪儿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凑着火机点燃。
  
   真的丢人!看着青烟在空中渺渺飘散她微笑着开口为了那个混球我们两个前仆后继到底吃错了什么药?
  
   因为羞惭我低着头一声不响。
  
   他有个外号叫‘队长’你知道吗?
  
   知道。我的声音低得近乎耳语。
  
   我和他闹翻就是因为他和当地妞儿胡来被我撞个正着。她依然微笑笑容却极其僵硬他明知我最恨人骗我还是阂玩尽花样。可我没有想到他还另有埋伏连孩子都生下了!行算他!
  
   想起她第一个男友做过的事心内不恻然。可眼下我自身难保也想不出什么话安慰她。
  
   维维转头问我:你打算怎么办?
  
   吃饭睡觉该干什么干什么。我水淋淋地从浴缸里站起来一路滴着水进了卧室剥掉湿透的外衣。
  
   还能干什么?打上门去兴师问罪?别人一句咎由自取我就得败下阵来。何况还有孩子。罪不可逭孩子总是无辜的。
  
   我锁上门拉过被子蒙住头。
  
   天快亮的时候终于迷迷糊糊睡过去而且做了一个梦梦中我喜滋滋地告诉维维:原来我今天下午看到的只不过是场噩梦原来我是在庸人自扰。
  
   梦醒以后我睁着眼睛愣了半天心口还残留着那种如释重负的愉觉。兜中国男人有情节我也有。自己如珍似宝地地捧出去到头来却是一场笑话。
  
   我翻身脸埋进枕头死了算了!
  
   闹钟恰在此刻不合时宜地狂响我挣扎半天还是恹恹地起床刷牙洗脸眼睛肿得象烂桃。
  
   请一天假?维维征求我的意见。
  
   我摇摇头掏出手机充电。一开机只听到短信滴滴滴不停往里进。
  
   玫为什么无故失踪?
  
   玫你还好吗?
  
   玫你在哪里?
  
   玫请速回电话。
  
   求你回电话。
  
   玫玫玫
  
   我只好拨回去:安德烈我没事昨天有点不舒服请替我给妹妹们道歉。
  
   你总算回电话了让我担心死了。他在那边长出一口气你病了?我现在去看看你好吗?
  
   谢谢不用了。我很好马上要去学校。我一口回绝。现在我不想见任何人。
  
   那也好。他犹豫一刻说接下来我会很忙你可能找不到我过几天我再联系你。
  
   几天之后我才明白安德烈在忙什么。
  
   下了课在快餐店吃汉堡前面的食客留下一份报纸头版头条醒目的大标题:海关税务警局联手严厉打击商品走私。
  
   特别报道中提到有三名严重走私嫌疑的中国商人被警方传唤孙嘉遇的照片赫然在列。
  
   我麻木地看着汉堡中的酱汁淋在报纸上。我团一团随手扔进垃圾箱。
  
   这个人已经阂没有任何关系。
  
   书上说人类都有自我催眠的天这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谎言重复千遍就会变成深信不疑的事实。
  
   我尝试着忘掉他喉咙处却似哽着一团烂棉花五脏六腑被只无形的手拧成一团。
  
   维维也看到了她对此报道的评价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其后三天各家报纸陆续有跟踪报道最终却只有一名嫌疑人被警方正式指控其余两名无罪释放。这两人中就包括孙嘉遇因为奥德萨警察局找不到任何确凿的证据证明他长期从事走私。
  
   我觉得警察实在太笨其实走私的货物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奥德萨市消防队的车库里。可是丈八灯台往往照不到自己对方实施的又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游击战略曾拖垮蒋介石四十万军队区区一个奥德萨警局如何对付得过来?
  
   维维失望之下把报纸一扯两半拍着桌子大骂:BullShit!
  
   我看着维维略微有点吃惊没想到她会这么恨他。
  
   而我连恨的力气都没有。
  
   后来几天孙嘉遇一直在找我每次看到那个熟悉的号码我都直接挂掉。它执着地一次次拨进来我终于不耐烦干脆把手机关掉。
  
   不能再去妮娜那里练琴时间忽然多出来一大块我开始在家里大扫除床单、被罩、沙发罩都扔进洗衣机里清洗连平时上学背的双肩包我也甩进洗衣机。
  
   被认为已经丢掉的钥匙离奇地在洗衣桶里重新现身。我举着书包对光线研究半天才发现包里的内衬破了个小洞钥匙就是从这里滑进了夹层。
  
   那串钥匙中有一把与众不同的大钥匙是孙嘉遇住处的。
  
   我拿着它踌躇半晌还是决定亲自走一趟把钥匙给他送回去。万一他的门户出点问题我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
  
   出来开门的却是老钱头脸缠满纱布包裹得象个木乃伊胳膊吊在胸前。
  
   我被他的怪模样吓得倒退一步。
  
   车祸碎玻璃划的。他摸着自己的脸苦笑玫玫你这段日子是怎么回事?电话不接人也不见踪影。
  
   我没回答他的话朝他身后张望:我找孙嘉遇他在吗?
  
   他很惊奇:你不知道?小孙还在留院观察。
  
   我耳畔嗡地一声:留院?为什么?
  
   车是他开的我都这样了他逃得过去?
  
   我扭头就走。老钱追在身后喊:哎哎你知道是哪家医院?巴拉堡别搞错了。
  
   我跑得汗流浃背肺几乎要爆炸。在楼梯上抓住路过的护士问:孙嘉遇中国人他的病房号?
  
   她好奇看我一眼:四楼407室。
  
   病房的门上有一块巴掌大小的玻璃我凑上去。室内的情景象几百根钢针同时刺入我的眼睛。
  
   孙嘉遇和那个孩子正坐在头对头抢一盘草莓。那孩子两只小手沾满了草莓汁呵呵笑着抹了他一脸口口声声叫着爸爸。
  
   孩子妈妈就蹲在床边他逗孩子伊万给妈妈一颗好不好?
  
   给妈妈一颗。孩子重复着抓起一颗看了看还是塞进他嘴里。
  
   我觉得心跳站不稳靠墙慢慢蹲下。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才掏出钥匙从门缝里塞进去。
  
   房门突然打开。我抬起头正碰上那女人惊愕的双眼。
  
   我霍地站起来她退后一步回头叫:孙
  
   孙嘉遇看见我却坐着不动冷冷地说:大小姐您终于舍得过来了?
  
   我走过去把钥匙交在他手里。
  
   他放在手心里掂了掂满脸讥讽地笑:这什么意思?你厌倦了我?还是前两天的事吓到你怕受我连累?
  
   我沉默着转身离开事实都在眼前摆着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他下床攥住我的手臂你说清楚再走。
  
   我拼命挣扎用力推开他。他踉跄后退一坐在地上后背重重撞在床沿上。床边的盘子顿时滑下来摔得粉碎。
  
   孩子吓得搂着他脖子哇哇大哭。
  
   那女人原想去扶他只好又回过头哄孩子。护士进来大声斥责场面一度混乱不堪我趁机脱身一路飞跑着冲下楼梯。
  
   我谁也不恨只恨自己明知是这样的结果还要自寻伤害再来参观一次别人的天伦之乐。其实不过是想找个理由再见他一次。
  
   汹涌的泪水流出来胸口象有把锋利的小刀在切割我觉得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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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24 12:45: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不久前我曾恳求你欺骗我心中的爱情以同情、以虚假的温存给你奇妙的目光以灵感好来作弄我驯服的灵魂向它注入毒药和火焰——
  
   普希金《我们的心多么固执》
  
   天气逐渐有回暖的迹象我不愿在室内呆着常常在街边花园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正午的阳光很好身边有孩子跑来跑去地玩耍笑声银铃一样欢快我掩着脸却感受不到任何温暖。
  
   忽然有人在我身边说:冬天总算要过去了你还没有见过春天的奥德萨吧?
  
   我放下手安德烈就站在一旁递给我一杯热咖啡。
  
   啜一口滚烫的咖啡我的魂灵渐渐归窍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刚见到你美丽的室友。他眨眨眼说。
  
   平时安德烈很少穿便衣今天他却穿了一件黑色高领衫和牛仔裤普普通通的衣服翻开标签估计都是MadeinChina可穿在他身上十分熨帖舒服……
  
   阳光下他碧蓝的瞳孔仿佛是透明的一直可以看到眼睛深处。
  
   他坐在我身边我们俩都不说话静静望着远处的人群。
  
   广场上有人拉起手风琴六七十年前的旧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红莓花儿开人人耳熟能详一首接一首周围人群慢慢聚拢有人牵起手跳舞。
  
   安德烈最终还是我打破沉寂你忙完了?
  
   是可是收获并不大。他看我一眼他暂时可以安全了。
  
   安德烈没有说名字可是我明白他说的是谁。他专门告诉我这个消息是为了让我安心但他并不知道我才被这个人伤得体无完肤。
  
   我咧咧嘴想笑一下嘴角的肌却僵硬得象被冻住一样。
  
   安德烈拉起我的手:来我们也跳一个。
  
   我轻轻掰开他的手指:安德烈我跟你说对不起我们只能做朋友。
  
   不想给他虚假的希望如此耽误一个大好青年是至为不道德的事。
  
   朋友就朋友。他仍然拉过我的手只要你不避着我。
  
   安德烈我异常不安欠下别人的巨额情债将来让我拿什么去还?
  
   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不爱我可是不能阻止我爱你。玫我想告诉你你非常美非常好男人轻易就会爱上你别轻易否定自己。
  
   我的眼眶一下红了:安德烈你真傻!
  
   他看着我微笑温柔的笑容象冬日的阳光温暖着我冰凉的心口。
  
   这天起我沮丧的心情开始渐渐复原但我实在没想到那个女人居然在一个下午找上门来。
  
   她是带着孩子一起来的。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毕竟长得像她那样美的女人实在不多见。
  
   我叫瓦列里娅。她居然说一口相当流利的中文那天是个误会我想和你谈谈。
  
   我和你没什么可谈的。我不想让她进门。她比我高出半头至少一米七五动起手来我沾不上任何便宜。
  
   可她不肯走满脸哀求地看着我大眼睛里水雾濛濛大概是个男人都会被她感动。
  
   我是女人可以不吃这一套硬着心肠准备关门转眼看到她手里牵着的孩子的小脸蛋在寒风里冻得通红我顿时心软。
  
   平日最见不得老人孩子吃苦终于放她们母子进来。又从厨房角落里翻出一瓶巧克力粉冲调完兑上小半杯凉水试了试温度才交在孩子手里。
  
   有话请说。我离她远远地坐着态度冷淡。
  
   其实她并没有口出恶言我也不想太过份整件事里她应该也是受害者。
  
   她搂着孩子的肩膀踌躇很久这样开数的故事:我十七岁生下伊万他父亲失业很长时间找不到工作喝醉了就回家找我们母子出气。
  
   我一愣立刻坐直身体。这么说那孩子并不是孙嘉遇的骨?
  
   那叫做伊万的孩子正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捧着热巧克力一口一口小心喝着。纤秀的五官继承了母亲大部分的美貌皮肤白得几乎透明却有着深棕色的头发和眼珠。正是这深色的头发眼睛让我误会他是混血儿。
  
   我没有办法只好把伊万交给母亲四年前跟着鸡头从家乡出来。
  
   我瞟她一眼。
  
   她很敏感笑笑说:没错就是‘鸡头’你们中国人都这样称呼他。他把我介绍给孙我跟了孙六个月。他对我很好可是我很不快乐。有很多解决不了的问题她有些羞涩停了停才继续你知道有生理上的原因也因为这个城市没有我的朋友那时候孙的俄文也不好我们每天说不了几句话我很。
  
   我沉默一下然后说:我明白。
  
   我和孙说我不想再呆在奥德萨了我想念我的伊万。他什么也没说给我一笔钱让我走。我回了小城伊万的父亲依旧找不到工作。钱花完了他变本加厉地打我几次我差点被他打死只能回来找孙。
  
   我怔住看上去她并不象吃过苦的人。
  
   瓦列里娅低下头眼圈有点泛红:孙帮我在七公里市场开了个商店带着我找他的朋友上货。靠这个商店我才能养活伊万阂自己。
  
   伊万为什么叫他爸爸?她凄恻的神情让我无条件相信了她但对那几声爸爸依然耿耿于怀。
  
   她苦笑把伊万的身体扳过来面对着我。
  
   我叫他:伊万?伊万?
  
   那孩子仿佛没有听见视线转到一边并不看我。
  
   我狐疑地看向他的母亲。
  
   瓦列里娅笑得凄苦:自闭症。
  
   如醐醍灌顶霎那间我明白了一切自闭症又是一个拒绝与世界交流的孩子。
  
   两岁的时候发现异常。她摸着伊万的头发美丽的脸上有无限哀伤可是很奇怪他只和孙亲近追着他叫爸爸。
  
   他父亲呢?握着伊万的小手我相当惋惜。
  
   两年前就死了死于酒精中毒。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
  
   哦真遗憾。我不知说什么好。
  
   临走时瓦列里娅告诉我:车祸时气囊虽然弹出来孙还是受到极大的震荡昏迷了两个小时醒了一直在找你可是你不肯接电话。
  
   我诧异地问:车祸怎么发生的?
  
   前面的卡车那个从那条道到这条道。瓦列里娅的中文不够用了她用手比划着犹自心有余悸来不及刹车整个钻进了卡车底部车顶全部被掀掉。
  
   我想象一下当时的情景竟然笑出声。这不就是说他那辆轿跑车彻底变成了敞篷跑车?
  
   瓦列里娅不解地看着我:你觉得很可笑吗?
  
   不是我只是想到其他不相干的事。
  
   她看上去不太高兴:孙是好人他一个人太累了你不能帮他也别辜负他。
  
   哎呦喂我歪歪嘴这到底算谁辜负谁呀!眼前这姑娘实在有点盲目崇拜。
  
   孙嘉遇才不见得有悬壶济世的好心。他肯鞍前马后任劳任怨只因为瓦列里娅是个罕见的美女。男人的骑士精神只有面对漂亮女人的时候才能发挥至淋漓尽致。
  
   就算这事冤枉了他那大清炮队的队长难道也是假的?至于车祸他看上去活蹦乱跳力气大得在我手臂上掐出一圈青印我才不担心。
  
   送走瓦列里娅我想起医院碰面那天他气急败坏的神色觉得很有趣。闷头想了又想终于嘿嘿笑起来。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能猜到一定是一脸相。孙嘉遇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原来这才是你的软肋顺风顺水惯了所以生怕被别人无缘无故抛弃。
  
   原打算拨个电话过去犹豫一会儿又放下了。瓦列里娅来找我他不会不知道说不定现在就气定神闲等着我上门呢。想起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这些日子我决定再等等。
  
   我照常上课下课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这天吃过午饭正要摊开课本补课电话响了屏幕上闪烁的是孙嘉遇三个字。
  
   喂?我暗自笑一下懒洋洋地接电话他到底绷不住了。
  
   他的声音劈头盖脸传过来:你究竟想玩什么?
  
   玩?我没时间玩我在做功课。
  
   成你!他开始磨牙我算认识你了赵玫你可甭后悔。
  
   我噼啪按了挂机键威胁谁呢?
  
   他很快又打过来显然已经冷静你说想让我做什么?
  
   别瞧这话说的我可受不起。我若无其事地回答。
  
   一直都是他控制我如今我想赌一把运气好趁机翻盘;运气不好我也没什么损失。
  
   你过来我们当面谈。他说。
  
   我翻翻白眼他以为他是比尔盖茨呢要不要我穿上正装去见老板?
  
   最后我还是换了衣服去见他。火候也差不多了再不收蓬真要一拍两散了。
  
   孙嘉遇竟然架着双拐出来见我。
  
   我张大嘴:你又搞什么?他总能弄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花样来。
  
   真该休了你!看样子他气得不轻说话爆豆一样你在医院阂拉拉扯扯的时候没发现我是残疾人?
  
   我想想他一个大男人被我一掌推翻是不太合理可也没到用拐的地步吧?
  
   直到扶着他上楼才知道真的严重二十多级爬了五六分钟体重几乎全压在我的肩上我累得呼吸急促他自己也憋出一头冷汗。
  
   是因为踩刹车用力过度右肌严重拉伤。
  
   当时两车相距一百多米刹车直踩到底车轮滑出一路火星留下两道焦黑的车辙还是一头钻进了卡车的底盘。幸亏对方是辆卡车车体的摩擦卸去不少撞击的力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极其可笑的是事后三天孙嘉遇只能以流质维生因为牙关咬的过紧结果牙倒了豆腐都咬不动。
  
   我听得想笑不敢笑看他行动艰难的样子又十分心疼深觉自己理亏。
  
   养兵千日用的时候找不到。他犹自恨恨地说我要你何用?
  
   你自己不解释把人家孤儿寡母支来支去。我找着理由搪塞。
  
   他甩开我:我解释?我解释你信吗?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顾左右而言他:你想吃什么?我来做。
  
   想知道不是?偏不告诉你我憋死你!
  
   他使劲瞪着我。
  
   想吃什么?我再问一遍。
  
   把你切碎了红烧!他从齿缝里恶狠狠挤出几个字。
  
   咦象是动了真气?我微笑嗯?屋里有香水味儿好像不是我用的牌子?谁来过?
  
   他到底大我几岁比较懂得控制情绪。发觉自己失态咳嗽一声脸色立刻修整完毕变幻的速度可以与川剧中的变脸媲美。
  
   他摆出一副无限的姿势:你管呢想登堂入室的人多了去了不缺你一个。
  
   我还是笑扶他在书桌前坐下并没有回嘴。明明是瓦列里娅用的Jado当我是傻子呢。
  
   他泄了气彻底颓掉老老实实要求:我想吃红烧牛腩。
  
   我亲亲他的脑门表示嘉许第一次在他面前我完胜。
  
   什么事都是这样你不怕它它就怕你人无欲则刚我算领教了。
  
   厨房里另有人在是我一直没有机会见过的第三位房客。
  
   他们住的这套房子一层客厅厨房公用二层共有四个房间三人各占一间做卧室剩下一间就是孙嘉遇的书房。
  
   这位房客孙嘉遇说过他叫邱伟做轻纺产品的进口批发生意浓眉大眼是典型的北方人但一开口说话声音却十分绵软再时不时窜出来几句正宗东北话两相映衬综合效果特别逗乐。
  
   我进去时他正就着一口半大的深底锅呼噜呼噜吃挂面。见我看他不好意思地停下来冲我笑笑。
  
   我点点头请他随意然后挽起袖子开始准备晚餐。以前我妈教过的胡萝卜洋葱先用七分热的油锅微煎一下再入锅与牛同炖味道更好。
  
   邱伟在一边看得惊奇同我搭讪:炖个牛干啥整这复杂?
  
   他人和气我也愿意同他多聊几句于是回答:那谁他不是特别挑嘴嘛味道稍微有点儿不对都能尝出来你没见过他教育餐厅领班训人跟训孙子似的。
  
   嗯哪。邱伟笑出来他吧看着特事儿贼爱整个景儿啥的其实就是嘴硬心软说一套做一套你别理他越理越来劲。
  
   评价十分贴切我咧开嘴笑想起孙嘉遇形容彭维维说她赶着不走打着倒退这两人在脾气别扭上还真是半斤对八两。
  
   就是。我好容易找个知音趁机毁损孙嘉遇没见过比他更事儿妈的。你说这人平时总吹牛说自己十五岁就会开车怎么还弄出这么危险一车祸?
  
   邱伟还真护着他:那几天不是警察一直找他麻烦吗?他心里搁着事儿走神了呗。
  
   哼哼总算给他一教训。我小声嘟囔。
  
   邱伟后来离开了我一个人正忙活着忽然察觉身后有点异样的动静一回头是孙嘉遇靠在厨房门上正盯着我看得出神。
  
   我大惊:你怎么下来了?双手都沾着油腥也腾不出手去扶他。
  
   他自己一瘸一拐走进来四处巡视一遍语气十分诧异:原来你真的会做饭?
  
   你以为我只会招火警?我拿铲子梆梆敲着炒锅。
  
   哎哎哎您轻点儿嘿那是漂洋过海不远万里特意从国内带来的敲漏了没得替补。
  
   嘁真小家子气。话是这么说我到底不敢敲了。
  
   真难得奥德萨的中国女孩儿难得有人肯为男人下厨房总嫌弃厨房油烟气重出门影响她的气质。
  
   不是吧。我上下打量他半天凭大少爷你的条件难道不是人哭着喊着上赶着要求服侍你?
  
   他挺得瑟地点点头:那是其实我就怕跟我整居家过日子贤惠范儿的。
  
   我啐他:呸。
  
   有种人自我感觉好得没边没沿正常人根本无法和他沟通我转身忙自己的。
  
   他在旁边呆一会儿好像良心发现:我帮你做点儿什么?
  
   我瞄一眼他的伤腿大少爷您还是回去躺着吧劳驾不起。
  
   他并没有坚持搂着我的腰轻抱一下然后扶着墙慢慢挪出去走着走着靠在墙上眉头皱成一团看得我心脏直抽搐。
  
   方才那一抱我觉出无数柔软的东西在里面脑袋一热追上去:我每天过来好不好?
  
   他微怔然后哼一声:想将功补过?晚了小姐!没你地儿了。
  
   我正正颜色认真要求:不管怎么说你别让瓦列里娅再过来。
  
   我承认我是嫉妒了。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瓦列里娅又长得那么美难保不旧情复燃。瓦列里娅的那口中文没准儿就是他耳厮鬓摩着教出来的。虽然她很隐晦地表示两人在那上面并不合拍。
  
   孙嘉遇捏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盯着我看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算计后退一步有没有必要。
  
   其实我这点智商在他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这么打心理战是很累的几次我想放弃。
  
   三十秒之后他说:成但有个条件。
  
   你说。
  
   你得搬过来住我腿伤这么严重晚上也需要人照顾。
  
   我扬起眉毛看着他不相信有这么无赖的人他还真是打蛇随棍上。
  
   他胜利地笑:不舍得是吧?我就知道。你和那小警察天天眉来眼去的以为我没看见?
  
   我吓一跳弹起来质问他:你跟踪我?
  
   谁有那闲功夫?他故意冷笑话里话外的醋意却难以掩饰奥德萨有多少中国人?你那点儿韵事人人都知道。
  
   我恼羞成怒一时找不到台阶下抓过靠垫拼命扑打他还好意说我?请您老解释解释队长这外号是怎么回事?
  
   他一边躲一边叫:哎哟哎哟我可是伤号你就忍心下这毒手?
  
   我追过去压在他身上不依不饶:还有第二回见面坐你车上的那艳妞儿又是谁?
  
   他终于制住我的手臂用力摁住:你管得忒宽不好色的那还是男人吗?
  
   我欺负他行动不便用手指卡住他的脖子恶狠狠说:再看到你拈花惹草我掐死你!
  
   死丫头反了你了。他在我身下喘着气笑说你到底过不过来?
  
   这事真有点棘手我放开手恢复了正经。
  
   其实在奥德萨的中国留学生圈里同居也算不得大事。常年在外又没父母管束生活中的和压力很容易让人生出彼此慰藉的心思。异住在一起很多时候也就取个相互温暖的意思也没有谁真正想着天长地久。
  
   但我搬过来住就得重新去跟彭维维解释。想起她那张不饶人的嘴我真是害怕。
  
   孙嘉遇十分不解:你自己的事儿还得征求她同意这算哪门子规矩?再说我跟她早就没关系了你怕什么?
  
   你知道什么?我很烦躁从我来乌克兰都是她照顾我我一直欠她的这么做多对不起她。
  
   噢合着我就是破坏你们友谊的罪魁祸首对吧?
  
   你以为不是?我跟你说本——来——就——是!
  
   嘿这种事儿有一个人单练的吗?我做初一你也跑不了十五。他愤愤不平地回答。
  
   甭扯!你老实交待你们俩到底为什么分手?
  
   说起来还是有些心虚以前一直藏着掖着害怕面对如今不弄明白这件事我睡觉都不踏实。
  
   这丫头心理有点儿问题。他抬眼瞟瞟我我知道你们关系好实话实说你会不会生气?
  
   我当然摇头。
  
   彭维维吧长得是好可问题是她太知道自个儿漂亮了总觉得男人就该对她百依百顺把男朋友当条狗一样呼来喝去。你想稍微有点自尊的正常男人谁受得了这个?我还就不能看见这么狂的总得有人教育教育她。
  
   我无法忍受他如此直白地批评前女友用力搡着他:你是男人吗?你是男人吗?你的心眼儿怎么象针鼻儿?
  
   新鲜要怎么着才是男人?
  
   你要是男人就永远别说你曾经的女人坏话。再说她长那么漂亮宠着她就是应该的。
  
   漂亮?乌克兰的漂亮妞儿我见多了。孙嘉遇不屑地嘁一声我告诉你这女人吧你要是想靠男人养着就该懂点事儿。钱供着你花还得诚惶诚恐捧着你你以为你谁呀当自个儿是仙女呢吧?谁的钱是天下掉下来的非得这么犯?
  
   我被他堵得说不出话。这两人生就的八字不合而且孙嘉遇的为人忒不厚道。
  
   但我依然试图为维维辩解:她第一个男友太无耻了所以她心理上才有阴影。
  
   我还有阴影呢怎么不见你为我说话?
  
   你?我两手叠着放嘴边做个鬼脸你整个就是阴暗面扔煤堆里都不用保护色!
  
   虽然我满心不愿意可他的生活细节的确需要人照顾。只靠老钱和邱伟这两个男人是不现实的看看厨房里那些攒了几天的脏碗碟就知道深浅了。
  
   瓦列里娅倒是自告奋勇可她一要看店二要带孩子不可能天天都过来。我磨叽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准备回去含维摊牌。
  
   瓦列里娅很不信任我同孙嘉遇嘀咕:她自己还是个孩子能照顾好你吗?
  
   这姑娘还惦记着我不合时宜的那声笑这会儿趁机报复来了。我被她伤到自尊非常不高兴:您看我象虐待残疾人的心理吗?
  
   走吧走吧伊万还在家等你呢。孙嘉遇看我俩之间开始滋滋冒火花忙不迭地往外轰她她那么瘦也就二两力气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来?
  
   我硬着头皮回去面对彭维维。
  
   想象过她的愠怒可没有想到她的反应竟如此强烈。一碗汤面被她直接翻扣在桌子上飞溅的汤汁溅了我一身。
  
   我慌忙跳开一步躲避。
  
   她瞪着我娇美的五官因为愤怒和失望几乎挪了位置。
  
   就那种混账王八蛋说几句甜言语你屁颠儿屁颠儿就相信了还同居!你不?象你这样的傻瓜被人卖了再帮人数钱也是活该爹妈白养你二十年!她连珠炮似的说出一大篇。
  
   我心里有歉疚可是对她咄咄逼人的态度颇为反感。我忍气吞声地说:维维有些事可能是你误会了他没你想的那么坏。
  
   我不相信一个对自闭症孩子如此耐心的人就算坏又能坏到哪儿去?
  
   彭维维呸一口声音虽低却清清楚楚:狗男女。
  
   维维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难听?
  
   她冷笑:这话就嫌难听了?你挖人墙角时怎么就不觉得寒心?
  
   我一下被她戳中了心窝热血顷刻上头脸刷地红了但还拼命嘴硬:你讲不讲理?你们俩已经分手什么叫挖人墙角?
  
   赵玫!彭维维一脸鄙夷地看着我浴室里有镜子你去仔细照一照看看你比别人多了什么了?凭什么你就能觉得自个儿花见花开人见人爱金刚钻在你手里也得化绕指柔?人家玩了十几年见山翻山见水趟水又凭什么在你这条阴沟里翻船?
  
   我目瞪口呆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音来。五六年的交情了她居然说出这种话。
  
   我算看明白了你和他就是一丘之貉!你怎么勾搭上他的打量我不知道?你丫还真沉得住气居然一直在我跟前儿演戏演得跟真的似的要不是他在你眼前演那么一出你是不是准备到死都不说?难怪同学说你这人特阴我还不信得算我以前瞎了眼看错人!
  
   我嘴皮子远没她利索被噎得发抖却不知道如何反驳最后我冲回自己的房间用力摔上门。
  
   她在我身后大声嚷:你不就靠着在男人面前装柔弱吗?一个字!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又拉门好容易冒出一句囫囵话:彭维维你该去看心理医生!
  
   你的心理才有病!一个杯子摔过来碎在我脚下我这屋里不养白眼狼滚趁早滚别让我看着恶心!
  
   我收拾东西于当夜搬了出去。
  
   半夜两点邱伟开车载着孙嘉遇过来接我我抱着行李坐在路边已经在寒风里等了半个多小时。见到孙嘉遇我只会抱住他呜呜痛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跟你说什么了?她到底怎么你了?他被我揉搓得六神无主一直追问。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儿摇头。
  
   他从我这里问不出答案顿时急躁起来扒拉开我的手:我问问她去。
  
   我拼命拽住他:你别去求你别去!
  
   他也就坡儿下驴边替我抹眼泪边哄劝:行了行了别哭了正好恩怨两清以后老死不往来。
  
   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捶打他的背:都怨你都怨你我们三年的同学
  
   都是我的错我罪该万死成吗?他捏住我的拳头明儿我就去跳黑海以死谢罪你解不解恨?今晚还是算了怪冷的。
  
   我就这样正式开始和一个男人的同居生涯人生中第一次经验。
  
   老钱第二天起床发现厨房餐桌上突然多出一个人十分吃惊不过他的惊奇是冲着孙嘉遇去的。
  
   哎哟玫玫小孙对你可真不一般以前他从不留人过夜的。他摸着头顶稀疏的头发笑得脸愈发像个小笼包子。
  
   得了你丫甭憋什么坏当心我把你灭口。孙嘉遇也笑眉头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我心情极差还要勉强陪着笑脸彻底明白什么是强颜做笑因为彭维维的话已经象钉子一样钉在我的心上。但如果老钱说的是真的我倒是能理解了为什么她会动那么大肝火。
  
   孙嘉遇看看我嘴唇动了动却没开口只摸摸我的头发。
  
   不知道是否头天晚上受了寒整个白天我蔫蔫的打不起精神直到晚上洗澡时才发现例假突然来了。
  
   要说我的生理周期一直相当稳定也没有经受过什么经前综合症的折磨这回不知为什么不但日期提前下腹部更象坠了块石头锥心的酸痛难受得我坐不稳立不安。
  
   我换上睡衣拱进被子里整个人蜷成一个虾米样。
  
   孙嘉遇一回卧室就发现我的异常隔着被子拍拍我的:都一天了还没闹完情绪呢?
  
   我哼唧两声不想说话。
  
   他凑过来抱我手伸进被子里四处笑嘻嘻地问:是不是想我了?
  
   别碰我!我翻个身背对着他烦着呢!
  
   他怏怏地收回手过一会儿又探手摸我的额头发烧了?
  
   讨厌!我一把拨开他的手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我肚子疼。
  
   哎哟我看看。他把手放在我肚脐上这儿疼?
  
   我摇头。
  
   这儿?这儿?
  
   我眼泪汪汪地一直摇头。
  
   他的手再往下探马上明白怎么回事了问我:以前疼过吗?
  
   没有。就这回。
  
   肯定是昨晚受寒了。他推着我乖别躺着了起来煮碗生姜红糖水喝了就好了。
  
   你怎么这么烦哪!我难受得无事生非忍不住拿他我不想起来也不喝姜汤!
  
   他就不出声了也不再骚扰我。
  
   我蜷缩在被子里咬牙忍着腹部的不适渐渐迷糊过去。仿佛睡过一觉就觉得有人拍我的脸:醒醒快醒醒天亮了嘿!
  
   我睁开眼睛孙嘉遇正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个碗满卧室都飘散着生姜辛辣的气息。
  
   起来喝了再睡。他把碗凑在我嘴边。
  
   我怀疑地看看碗又看看他:你煮的?
  
   他捏我的脸:除了我还有谁?你以为家里藏着只田螺姑娘?快喝了好睡觉我已经困得顶不住了。
  
   我耸耸鼻子不知为什么生姜的气味让我有点儿恶心我又躺回去赌气说:不喝。
  
   你又胡闹不听话小心我打你。
  
   我往被子深处拱了拱。
  
   他掀开一个被角凑我耳边低声说:你不知道吧我姥爷是中医他说女人有几个时期那可是一点儿都不能大意这一次养不过来落下病根儿了不得。听话捏着鼻子一口气就喝完了。
  
   他的口气难得的温柔让我怪不适应的。我睁开一只眼睛瞄他几眼终于坐起身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喝干净了。
  
   哎这才乖。他面带欣慰地放下碗又取过水杯喝两口漱漱盖上被子发发汗明早就好了。
  
   我顺从地点点头。
  
   他也脱了衣服钻进被子里把手搁在我的小腹上:来我帮你活活气血。
  
   他的手心温热干燥像个小暖水袋。我心情顿时好很多连肚子似乎也不那么疼了于是躬起身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他侧过身为我轻轻揉着下腹接着说:昨晚哭的让我心疼坏了彭维维这丫头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我被他难得一见的体贴弄昏了头完全丧失警惕闭着眼睛回答:是我把事情搞砸了我压根儿不该认识你更不该一直瞒着她直到在市场撞见你和瓦列里娅那次才告诉她
  
   话未说完我蓦然醒悟说漏了嘴立刻噤声指望他没听出这里面的破绽。
  
   孙嘉遇却已经敏锐地捕捉到重要的信息:市场?你什么时候在市场见过我和瓦列里娅?
  
   我自己挖了个大坑已经无法圆上只好一五一十告诉他。
  
   他盯着我倒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象被人在背后插了一刀。
  
   我靠!他做出大惊失色的样子还以为你挺单纯的原来城府比谁都深。这事儿要是换了彭维维早就闹得天翻地覆了你却声色不动太可怕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我从小格就被动而懦弱很少自己做决定尤其不爱面对棘手的事物遇事只好模仿鸵鸟能逃避则逃避指望麻烦事能自生自灭。可是很多时候绕过一圈之后麻烦还在原地等着我我依然要面对但已经失去了解决问题的最好时机。
  
   我又不懂得如何转嫁压力只好找自己的身体食不下咽夜不成眠牙床肿得钻心痛。旁人却只看到一个没心没肺的赵玫。
  
   阴险你这人真阴险以后我得小心你一点儿。这是孙嘉遇最后的结案陈词和彭维维的说法如出一辙。
  
   我咬紧牙关不打算回应他。
  
   他也是真累了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就开始口齿不清很快睡得人事不省只有右手依旧停留在我的腹部。
  
   我挪开他的手他咂咂嘴也不知道咕噜句什么头一歪又睡着了我却睁着眼睛辗转很久。
  
   我想知道他最后那句话究竟是随口说说还是当真的?
  
   大概每个女人心里都有一个关于婚姻的梦想。我提前尝试到了却发觉它一点儿都不浪漫开始明白为什么很多人婚前要同居试婚。
  
   原来每个衣着光鲜的男人背后几乎都有一个疲惫的女人没结婚时是他的母亲结了婚的是他妻子。
  
   服侍孙嘉遇是件非常艰难的活儿难为如何养了他三十年。
  
   他的嘴非常刁每顿饭都要设法花样翻新稍微重复几次就借题发挥抱怨我虐待他又说久病床前无孝子。
  
   衬衣习惯每天一换且都是含点丝麻的材质光熨烫就已经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做起事来喜欢摊一桌子材料又不喜欢别人碰他的口头禅是:你一动我就找不着东西。偶尔闲下来却又信口点评:家里怎么这么乱?你天天在做什么?
  
   气得我屡次有掐死他的冲动。
  
   两个星期下来我几乎崩溃。每天早晨六点半就要起床跑步回来做早餐伺候孙大少爷吃完再把午餐准备好才去上课;下午回来做功课、拖地、准备晚餐然后周而复始地刷碗、收拾厨房每天能坐下来喘口气铁定在九点之后。而他每晚十一点还要加顿夜宵。
  
   贤妻真不是人做的!我想不通同样的家务事怎么多一个人就多出这么多的工作量?如果这就是婚后真实的生活我宁可一辈子不结婚。
  
   赵玫——他隔着房间叫我送杯咖啡来要浓的半杯咖啡半杯奶别加糖。
  
   我不想理他关起门装作听不见。
  
   赵玫——赵玫——他叫得催魂一样。
  
   我把咖啡杯重重地墩在桌子上非常纳闷:孙少爷您以前是怎么过的?
  
   你又不是没见过?要没这点儿享受娶媳妇干什么?他翘着腿象是很享受这种状态脸上挂着可恶的笑容没有一点同情心。
  
   我怀疑他成心的就是故意想折腾我几次三番吵着不干了可看到他拖着伤腿走来走去的艰难样心又软得一塌糊涂。
  
   算了我跟自己说你爱他不?爱他就请忍耐他何况只是非常时期。
  
   现在老钱也天天照着饭点过来蹭饭孙嘉遇不说什么我也不好抱怨。但隔三差五购买三人量的食物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手里的钱流水一样花出去眼看就要见底。
  
   我开始为之苦恼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谈这件事。
  
   他的钱对我有没有吸引力?说句心里话有有钱真好!我家里一直不算特别富裕我妈又是个花钱比较仔细的人从小看别的孩子花钱肆无忌惮我的确很羡慕。
  
   可真正拉下脸帛相见我又没那个勇气。总觉得男女感情一涉及到金钱就变得汤汤水水淋漓不清。更不想让他误解我也是那种欲沾男人便宜的女人。
  
   反复思量之后我忽然发觉自己真是个特别矫情的人前怕狼后怕虎结果两头不到岸。
  
   然后有一天我去上课在书包里发现一个信封里面一沓现金都是面值一百的美钞。拿出来数了数一共二十张是我将近八个月的生活费。
  
   老师在讲台上说得口沫横飞我却在下面开起小差不时把手伸进书包里摸一摸心里某处地方感觉到隐隐的温暖。
  
   原来这个家伙一点儿都不傻所有的事儿都看在眼里也知道我不太会应付尴尬的场面。他用这种方式解决了我的难题也免得我们两人都别扭
  
   可是好像什么地方还是不妥我回去见了他该怎么说呢?说谢谢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托着腮帮想了半天叹口气决定还是不说的好暂时装做不知道这回事。
  
   想起在北京有一次跟人吃饭席上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现场教育我:想把一个男人吃得死脱就要拼命花他的钱花到他觉得扔掉你是件亏本的事就大功告成。
  
   一桌人当时笑得前仰后合。现在看会花男人的钱也是一种天份。我苦笑我真不是那种人才。
  
   这段日子孙嘉遇不方便出门便雇了一个本地司机负责日常接送和跑腿他和老钱的业务也处于半停顿状态。
  
   我无意中听到他和老钱关着门在书房里拌嘴。
  
   老钱说:生意来了推出去不是正路小孙你腿脚不便不如介绍我去见见那几个人咱也好维持着业务不停顿。
  
   孙嘉遇则很坚决:不行他们最怕不熟悉的人搅进来你别胡来当心坏了大事。
  
   老钱似乎很不高兴声音也提高了:我跟你说小孙咱俩也合作了五六年了你还是不信任我?
  
   不关信任不信任的事儿现在今非昔比不再是七八年前的光景了。库奇马连任以后网越收越紧他们也害怕。这是江湖规矩换谁都一样。(注:库奇马乌克兰第一任总统。)
  
   我不太明白两人说什么一直偷听壁角也不好于是踮起脚尖溜下楼正好在客厅碰到邱伟。
  
   他问我:你鬼鬼祟祟整什么哪?
  
   我指指楼上:他们两个好像在吵架。
  
   邱伟侧着耳朵听一会儿不在意地说:嗨他俩老这样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为什么呀?他们俩合作谁出面不都一样吗?
  
   邱伟笑了:你真是小姑娘这能一样吗?
  
   我看准了他脾气好还是缠着他问:到底为什么唧唧歪歪的?我真的不明白。
  
   你呀回头问嘉遇去我不习惯背后说人是非。他死活不肯多说。
  
   我只惦记了一会儿一忙别的事就把他们这茬儿给忘记了。
  
   吃完晚饭我把一本册子摊在孙嘉遇面前那是我一个多月来记下的流水帐。
  
   他翻几页一脸迷惑地问:这什么东西?
  
   账单。我把剩下的美金也拿出来都放在桌子上。
  
   他瞠目结舌地瞪着我象看一个史前怪物:这钱你没花?
  
   花了花在生活费上账单上有。
  
   他再仔细看看眼前的账单摇头:你是傻呢还是城府真的深不见底?给你的就是让你随心花的你弄个账单来干什么?
  
   那是你的钱花完总得让你看个出处你挣钱又不容易。
  
   哦。他低下头不再说话一页页翻着账单好半天才重新开口明天给自己买几件衣服去。别总是那几件在我眼前晃看得心烦。
  
   哼。我抖抖自己的棉帛衣颇不服气。
  
   起码把你身上这件儿童睡衣换了。他瞟着我瞅见这一堆熊猫的就没一点儿了。
  
   流氓!只会想那事!我使劲拨拉他的脑袋。
  
   虽然主妇生涯不易为我还是努力做着。
  
   中国的春节很快到来大部分中国商人象南飞的季鸟一样都在准备回国团聚。
  
   老钱早早就收拾东西撤退回北京探望老婆孩子去了。孙嘉遇被腿伤连累无奈之下只能选择留在奥德萨过年。我因为马上就要参加俄文一级考试没敢回去也留下了。
  
   幸亏邱伟的妻子从国内飞过来看他四个人凑在一起吃饭打牌这个春节过的还不算太冷清。
  
   除夕夜给父母拜年兼报平安只说换了个地方住没敢提孙嘉遇一个字。他俩都是活得特别小心的那种传统知识分子如果得知自己女儿跟个有走私嫌疑的男人混在一起准会愁得天天晚上睡不着觉。
  
   不过我到底藏不住心事颇为兴奋地提起妮娜提到她的身份背景和现在对我的帮助。
  
   父母自然很高兴叮嘱我好好学习他们砸锅卖铁也会支持我的学业煽得我两眼泪汪汪的电话里几乎要哭出来。
  
   这些日子都是我一个人每周去妮娜那里消磨两个下午她对我戒心渐消便开始陆陆续续透漏一些以前的生活细节。
  
   看得出来她平日一个人是很的我和她处久了。不觉也暗生许多亲近之意。
  
   孙嘉遇一旦能出门活动便让司机去黑市上买了很多新鲜蔬菜和水果阂一起去看望妮娜。
  
   妮娜见到孙嘉遇时非常高兴简直要把家底翻出来招待他那态度完全象一个宠溺小孩的长辈。
  
   我练钢琴他们两个就坐在壁炉前聊天。在妮娜面前孙嘉遇完全收起那幅玩世不恭的轻浮样神情极其专注。
  
   我有点走神看他一眼再看一眼这时候的孙嘉遇极其陌生。仿佛只有在这间房子里他才能完全放松。以至于我总有一种错觉这张面孔某天吧嗒一下卷起后面会即时露出一张陌生人的脸。
  
   妮娜很快发觉我的心不在焉她以为我累了让我休息会儿洗了水果让我们吃。
  
   趁着她离开我走过去蹲在孙嘉遇身边:孙嘉遇同志可以问个问题吗?
  
   他看看我:你又出什么幺蛾子?说!
  
   为什么你的同胞对你评价不高妮娜和瓦列里娅却说你是好人?
  
   他点起一支烟眉宇间似乎有寂寥的神色一闪而过。
  
   我在微微惊讶之后随即嘲笑自己神经过敏他可知道寂寥是什么意思?
  
   然后他答非所问:她们没有算计过我。
  
   话很绕我却听懂了其中的逻辑:因为她们没有算计过他所以他也善待她们。
  
   我低下头过一会儿问:那我呢?
  
   你?他捏住我脸蛋左右打量一阵心眼儿太多我怕你。
  
   我感觉被得罪立刻撅起嘴站起来回到钢琴旁。
  
   他一直记恨着那件事在他受伤的时候我因为瓦列里娅躲了他半个多月。
  
   孙嘉遇追过来按着我的肩膀:生气了?
  
   我咧咧嘴没说话。
  
   又快考试了对吧?他扯起不相干的话题。
  
   嗯还好专业课五月初开始。
  
   那你好好用功吧我明天开始恢复业务。?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是说以后我白天不在家你不用那么辛苦了。
  
   我吃一惊:这才不到两个月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小心落下后遗症。
  
   行啦我知道了。他做出不耐烦的模样。
  
   你甭大意我可是认真的。
  
   他在我身边硬挤着坐下扯扯我的马尾巴白饶两个月的享受已经够本儿了。再赖在家里你肯定要造反我心里明白着呢。这年头无怨无悔的人比大熊猫还稀罕……
  
   这样坦白我反而不好意思嗫嚅着说:再休息一段日子吧。
  
   他拍我的头顶:不挣钱怎么养得起你?你们艺术系的学费的简直是天文数字。等我再做两年就金盆洗手带你去奥地利。
  
   我心头扑地一跳。他说过这辈子不会结婚那这算什么?承诺吗?
  
   为什么去奥地利?
  
   因为我喜欢滑雪。哎你会滑雪吗?
  
   我摇摇头。
  
   有机会我教你。他兴奋起来你想想一骑绝尘周围什么人都没有只有风从你耳边呼呼刮过那速度那刺激!
  
   我顺手抹过琴键发出一片乱七八糟的声音。
  
   原来如此真没劲!
  
   晚饭后和妮娜告别她拥抱我在我耳边轻轻说:男人最怕的是说我爱你三个字给他时间。
  
   我微笑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可惜她并不了解真正的孙嘉遇。
  
   他那样的男人不会为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或许只有那种蜘蛛精似的女人才能完全降伏他。
  
   回城的路上孙嘉遇接了个电话他嗯嗯对付完收起电话对我说:妞儿过来过来给大爷笑一个。
  
   神经病。我扭身躲开他。
  
   他笑了两声一脸神秘:你可记住自己说的话回家以后甭后悔。
  
   我很快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家里客厅的地板上到处扔着包装纸盒和厚帆布还没有清理干净。二楼书房的正中立着一台通体乌亮的钢琴。
  
   我把拳头抵在嘴唇上压住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叫:我的?
  
   对你的喜欢吧?
  
   我放开他的手跑过去掀开琴盖轻轻着的琴键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
  
   他靠在门上看着我微笑:你好好用功就手儿也看看奥地利有没有合适的学校。我跟妮娜商量过等你上完预科钢琴练得有点样儿了就帮你录盘带子推荐到学校去。
  
   真的?
  
   他满脸无奈:我这人再不好说话算话总还是个优点吧?
  
   我跳过去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左右开弓吧嗒吧嗒亲了七八下。
  
   别别别瞧这一脸口水!他还使劲绷着装模作样地皱紧眉头:你先甭乐我有条件的。
  
   我依旧沉浸在兴奋中随口道:你说。
  
   以后不许再见那个小警察。
  
   犹如一瓢凉水浇下来我因为兴奋而发烫的脸颊顷刻冷却:为什么?管着吗你?
  
   我管不着你谁能管你?
  
   谁也管不着!凭什么呀我们俩就是普通朋友你凭什么干涉我的自由?
  
   不凭什么我就得管你!
  
   我气得跺脚:你一男的能不能好好说话?为什么总得给个理由吧?
  
   没理由就是不许见他。你要是热情无处你们学校里那些个小男生随你挑随你造就他不行。
  
   孙嘉遇挺大一人蛮不讲理的时候也象小孩儿一样急赤白脸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我摔上卧室的门赌气一晚上没跟他说话。
  
   但是安德烈打电话来我犹豫很久还是跟他说:安德烈我不能和你出去了。
  
   他不出声过很久说一句:是他不让你见我吧?
  
   嗯他不喜欢看到我跟其他男人交往他会不高兴。我胡乱找着理由。
  
   安德烈似乎在冷笑:真是这原因吗?不因为我是警察?犯罪科的警察?
  
   我被他说中心事颇有点儿不安因为我也有同样的猜测。
  
   安德烈问:他爱你吗?你又真正了解他多少?
  
   我回答不出来。
  
   这是安德烈第一次对我说这种话以前他绝口不提孙嘉遇的任何事。
  
   玫他配不上你完全配不上你。你多保重!他微不可闻地叹息轻轻挂上电话。
  
   一声细微的咔嗒耳边随即传来嘟嘟声我握着话筒失神半天。
  
   遗憾是有的但我只能这么做。理解不了脚踏两只船的心理那样踌躇徘徊只说明一个问题两个都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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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24 12:50: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明天我将坐在炉火边忘怀一切而只把亲爱的人儿看个不停。我们将等待时钟滴嗒作响从清晨到夜晚等待午夜让嘈杂的人们散去那时我们将不会分离——
  
   普希金《冬天的道路》
  
   孙嘉遇的腿伤痊愈已是三月中旬。北京的街头此刻应该是新绿初绽桃花灿烂奥德萨却依然冰天雪地但从黑海吹过来的风已柔和了许多。
  
   他在张罗人马去喀尔巴阡山号称今冬最后一次滑雪。两个多月的足几乎把他憋出毛病。
  
   我劝阻不住有点生气一边收拾行装一边嘟囔:江山易改本难移。
  
   他很有兴致地研究我:你说这女的是不是一有了主儿都变得啰啰嗦嗦的?你才多大呀怎么跟我妈一样?
  
   讨厌!我扔下箱子开始罢工我不去了您爱谁谁!
  
   诺瓦瓦利斯卡也不去?他似早就号准我的脉慢悠悠地发问。
  
   我象被捏住七寸什么也不说了老老实实重新开工。
  
   诺瓦瓦利斯卡是乌克兰著名的小城距离我们要去的喀尔巴阡雪场只有两百多公里盛产民间音乐家我慕名已久。为了这个小城的风情还是值得跑一趟的。
  
   出发那天一行十几辆豪华车浩浩荡荡穿过市区沿途的警察犯了迷糊不知道来了什么重要人物纷纷举手敬礼神情庄严而肃穆。
  
   我在车里笑得直打滚。
  
   孙嘉遇那辆命运多蹇的宝马外表早已整修一新看不出任何劫后余生的痕迹。惟有一块电路板出了问题只能寄到德国本部调换为时三个月。
  
   坏掉的部分影响的是倒车系统。每次去饭店或卡奇诺别人扔给门童的是车钥匙唯有孙嘉遇递上的是小费因为需要动用人工把他的车从车位里推进推出。
  
   所以出发前他死乞白赖地纠缠很久费尽三寸不烂之舌方劝动邱伟同意出借他心爱的四驱越野车。
  
   到了目的地我们才知道这个决定有多英明。
  
   雪场的缆车是前苏联五十年代的产品早已破旧不堪这批人又一个比一个惜命死活不肯坐缆车只好一起开车上山顶。
  
   行到一半出现状况山路陡峭雪地湿滑难行其他车都开誓轮空转发出难闻的焦糊味只有我们这部欧宝四驱还算争气总算能往前走。
  
   路边看热闹的山民早已笑得前仰后合。
  
   听到后面一叠声叫小孙——孙嘉遇只好披上大衣极不情愿地跳下车站在车队前方观察很久又拉过一个山民比划半天取出几张美钞塞他兜里最后那人点点头走了。
  
   同伴嘁嘁喳喳问孙嘉遇做什么他只是装深沉一句话也不说惹得那帮人一片笑骂。
  
   二十分钟后那个山民带回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当地人全是目测重量二百斤以上的胖子在孙嘉遇的指挥下一辆车给分配两个趴在车头上场面蔚为壮观。
  
   我忍住笑睁大眼睛看这家伙在弄什么玄虚。
  
   结果引掣一响第一辆车居然缓缓移动。口哨声立刻四起众人大哗兴高采烈回自己车上。幸亏都是好车马力足够强劲一口气全到了山顶。
  
   下山的时候我被孙嘉遇忽悠遭了大罪。
  
   他骗我:你不是滑过吗?会刹车不?会拐弯不?会这两样就行了跟着我保证你没事儿。
  
   我就信了他的话战兢兢跟在他身边。开始还能齐头并进几百米之后他越滑越快我吓得大叫:慢点儿你等等我!
  
   他象没听见远远甩开我不管不顾恣意前行。
  
   我眼泪都要下来了脑子稍微一走神就摔了一跟头滑雪杖摔出去十几米。
  
   以前曾在北京南山滑过几次雪第二次就拼上了中级道觉得自己运动细胞还行。可我哪儿知道那是一马平川的人造雪场鲜少障碍物天然雪场却处处隐藏着陷阱我几乎是一路滚下了山坡。
  
   好容易到了山下满头满脸都是雪我一坐在地上满腹委屈真的开始抹眼泪。
  
   孙嘉遇抱着双臂站在一边特没良心地冷嘲热讽:没我你不也下来了?摔过这一回你就出师了!
  
   滚蛋!我怒火中烧举起滑雪杖抽打他我就没见过你这号男的你的不是人!
  
   旁边人嘻嘻笑着起哄:马克你完了还不赶紧的脱了衣服负荆请罪?
  
   我气得要死好说歹说不肯再来第二次。
  
   他只好耐着子阂商量:在这儿要呆三天不滑雪你想干什么?
  
   去诺瓦瓦利斯卡。
  
   不行说好了三天后去的。
  
   我不管谁让你骗我。我吊在他身上耍赖揉搓得他无可奈何。
  
   他只得和同伴打招呼第二天吃完中饭就带着我离开雪场。
  
   有人提醒一句:天阴得厉害怕是又要下雪。
  
   孙嘉遇抬头看看天色没有太在意:不碍事儿如果顺利最多三个小时天黑前就能进城了。
  
   但我们走出不远天空就开始飘下零星雪花半小时后越下越大能见度也越来越低。雨刮刷刷地划动却赶不及雪花下落的速度。
  
   周围是一望无际的丘陵和平原渺无人烟夏日枝叶繁茂的白桦林此刻一片荒芜白茫茫一片只有我们一辆车在荒野中踽踽独行。
  
   我有点儿害怕:还要走多久?
  
   孙嘉遇努力辨识着前方的道路:不知道这雪真有点儿邪乎路看着也不太对劲?
  
   我趁机挤兑他:你迷路了吧?还吹牛呢说自个儿是GPS。
  
   他扭过头声色俱厉: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这人脸翻得倍儿快真没意思!我撅起嘴把头扭向窗外。
  
   他从工具箱中翻出地图还在啰嗦我发现自打认识你就没断过倒霉事儿回去得找人合合八字看咱俩是不是命里犯冲?
  
   这才是典型的迁怒我对着窗玻璃做一鬼脸。
  
   不过他此刻显然是色厉内荏并没有太多的自信对着地图看了一会儿小声嘀咕:不会地图上只有华山一条道。
  
   再硬着头皮开出三十多公里情况越发让人不安。
  
   不过下午三点天色暗得象黄昏能见度只有三米左右。积雪已经没过车轮。耳边除了发动机的声音还能听到清晰的沙沙声。
  
   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到雪花落地的声音竟如此密集而沉重。通常形容暴雨是瓢泼或倾盆这种罕见的暴雪我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好象天上有人端着一盆雪兜头倒了下来。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和这没头没脑无穷无尽的白色。
  
   难道是?我压抑着恐惧问。
  
   孙嘉遇张开嘴要回答尚未发出声音车身猛地一震就听得轰隆一声发动机熄了火。
  
   我的心狂跳几下不知所措地望向他。
  
   孙嘉遇用力捶着方向盘骂道:我靠真是见了鬼!
  
   他跳下车察看甚至没来得及穿大衣。我抓起羽绒服跟下去定睛一看胸口顿时象沾了雪片一样冰凉。
  
   原来四个车轮都陷入雪堆被彻底困住无论如何努力再也无法挪动一步。
  
   手机。他向我伸出手。
  
   我摸出手机显示屏上却没有一点信号完全的盲区。
  
   雪依旧下个不停风呼啸着从身边掠过四周一片冰天雪地。我俩面面相觑看得到彼此眼中的恐惧。
  
   竟被困在这样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孙嘉遇只穿件薄羊绒衫嘴唇早已冻得乌青。他爬回司机座用力关上车门两手哆嗦着点着一支烟。
  
   怎么办哪?我又冷又怕搂着双肩直打摆子。
  
   他本来沉着脸扭脸看我一眼伸手打开暖风再回头已是若无其事:没事儿太寸了就是。等会儿说不定有路过车我们搭车就是了。别抖了怪让人心疼的真的没事儿。
  
   都怪我不该闹着今天来我呜咽。
  
   瞅你那点儿出息吧。他一脸无奈地按熄香烟向我伸出手过来过来让我抱抱。
  
   我挪过去贴进他怀里:对不起。
  
   唉你个傻妞儿。他叹气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都这会儿了说这些有什么用?跟着我总会有办法咱一对儿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我挂着泪花儿吃吃笑出来。
  
   能见度这么低反正走不了索等雪停了再说。雪场那帮人今晚联系不上也会想法儿找我们。乖别怕别怕!
  
   他这个拥抱令我感到异常的干净纯粹。在这漫天飞雪之间其中不再隔着不相干的人和事。
  
   我的心稍为安定略略露出向往之色:会不会有直升机来营救?
  
   他拍着我的脸笑:想什么呢?你以为拍好莱坞大片呢吧?
  
   我想起安德烈曾把黑帮火并当作拍电影的糗事忍不住笑出来。
  
   傻乐什么?他问。
  
   我把安德烈的故事原原本本告诉他。
  
   他几乎笑出眼泪:这傻小子和你真是一对儿!
  
   我扁扁嘴:你忘了跟人争风吃醋的时候了。
  
   他仰起脸很久没有说话笑得有点奇怪过一会儿摸摸我的头发:赵玫问你个事儿。
  
   嗯问臼呗你怎么这么严肃怪吓人的。我从他怀里坐起来。
  
   我这个人吧又好色又没责任心也一点儿不会甜言语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
  
  他还真坦白可说得也真对。我侧头想一想:不知道也许上辈子欠你的。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似乎有点意外。窗外风卷着雪花扑打在玻璃上暖风呼呼吹出来我觉得颇有些荡气回肠自己先被自己感动了。
  
   并不是刻意讨好他。我是真的糊涂。
  
   他并没有追问反而放平座椅躺下去有点累让我躺会儿。
  
   半天听不到他说话我以为他已睡着。他却突然睁开眼睛非常地不甘心:不是因为我英俊潇洒多金?
  
   我说:呸!
  
   这一夜我没怎么睡着饿得前胸贴后背车上只有矿泉水和水果并未准备任何食物唯一有热量的东西是我包里的一块巧克力。
  
   外面有风尖厉的呼啸还有各种奇怪的声音传进来令我全身汗毛立起。连啃了两个苹果还是挡不住一阵阵的心慌。
  
   孙嘉遇从梦中惊醒口齿不清地抱怨:咯吱咯吱象只大老鼠真是受不了。
  
   我发誓说听到了狼嗥。
  
   他被打断睡眠相当不耐烦故意吓我:除了狼听说还有豹子。
  
   胡扯。我只能自己给自己壮胆。
  
   他捏捏我的腰打了个呵欠说:放心它们不会对你感兴趣。
  
   你怎么知道?
  
   它们不傻嘿瞧瞧没有几两啃起来又忒麻烦。他用手臂遮着脸偷笑。
  
   我只好又躺下去醒醒睡睡之间天渐渐亮了。
  
   雪依然未停但比起昨天的气势显然小了许多。
  
   我想下车看看车门却被冻住使出吃奶力气撼动几下仍旧纹丝不动。
  
   直到孙嘉遇推开我用力踹了一脚车门总算开了一道缝但无法完全打开。
  
   我立刻反应过来哇雪把门堵了!
  
   老话总是说大雪封门原来就是这样封上的。
  
   最后我们只好摇下玻璃从车窗里硬挤出去。一落地外面的情景立刻让我呆住如被人施了定身法。
  
   一夜暴雪我们这辆车被埋掉一半车顶堆积了将近50公分厚的积雪而前半部因为发动机的热量干干净净片雪皆无。窗玻璃上结了密密麻麻一层冰珠。
  
   放眼望出去入眼一片惨白只有漫天飞舞的雪花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地上的积雪则没至我的接近一米深。
  
   我试着抬腿走了几步好像走在松软的棉花堆上每一步都很吃力。再呆一会儿因为没戴帽子头皮被风雪冻得发木好像结了厚厚一层壳。
  
   孙嘉遇站在雪地里双手揣在衣袋中愣了足有五分钟然后问我:咱们有多少吃的?
  
   我的心直沉下去情况糟到这种程度了吗?一样样出示给他看:六支香蕉三个苹果一块巧克力。就这么多了最多撑两天。
  
   早饭中饭一人一根香蕉。区区一点儿淀粉转化成卡路里顷刻就被寒冷吸收得无影无踪。
  
   傍晚的时候雪终于停了地上的积雪更厚没过我的腰部大概有一米二。
  
   孙嘉遇说他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诡异的大雪。
  
   我已经饿得有气无力几乎支撑不起脖子的重量。平日口口声声节食现在终于遭报应了。借口吃不下把自己最后半根香蕉让给孙嘉遇。他是男人估计饥饿的感觉更加难捱。
  
   他手里拿着香蕉却忘了张嘴直直盯着仪表盘脸上是真实的恐惧。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如同被人迎头打了一棍耳边嗡嗡作响。
  
   经过一天一夜的消耗油量指示分明已亮起红灯。
  
   凌晨四点发动机轰隆一声响彻底熄了火暖风停了。
  
   我绝望地坐起来。孙嘉遇也醒了紧紧握着我的手手心里全是冷汗。零下十几度的环境没有取暖设施没有食物据说人类的极限只有三天。
  
   赵玫过来靠近点儿。他抱住我。
  
   车内的温度一点点降下来。黑暗里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他的体温透过皮肤汩汩流入我的身体。
  
   周围万籁俱寂静得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空间和时间似乎都在此刻凝固只有我和他绝境中的一对男女。
  
   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的威胁离得如此之近。我把脸埋在他的肩头上牙嗑着下牙嗒嗒作响。
  
   他摸索着我的脸指尖同样冰凉声音却安静而镇定:这儿不是无人区十几公里外就有人烟。白天咱们想办法示警会出去的听话甭怕。
  
   好。我强迫自己勇敢起来不想表现得太没用让他看不起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也是一天中温度最低的时候。
  
   我们摸黑把行李箱里所有的衣物都设法穿在身上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持体温。
  
   在寒冷的环境里人会越来越困.我拼命提醒自己不要睡不要睡可是肌完全不受意志控制眼皮象灌了铅一样沉重一直往下耷拉。
  
   闭上眼睛脑子里就出现幻觉眼前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或者是家里温暖柔软的大床。
  
   小时候看童话过了多少年都认为卖火柴小女孩的故事是作者的杜撰。现在我可以百分百肯定安徒生一定遭遇过冻饿交加的经历。
  
   赵玫醒醒!不能睡。孙嘉遇用力拍着我的脸声音焦急。
  
   我明白如果真睡着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了象小女孩一样飞往天国。头脑异常清楚身体却不肯配合一直往下溜灵脱离的感觉如同梦魇。
  
   跟我说话听见没有?
  
   说说什么?我含糊不清地咕哝拼命想撑开眼皮。
  
   恍惚中听到悉悉簌簌的声音我被紧紧搂住他的脸贴着我的额头声音就在我耳边:宝贝儿听话别睡!
  
   嗯不睡我依旧东倒西歪。
  
   不知过了多久嘴里被塞进一块东西味蕾突然受到巧克力醇香的刺激如同梦中一脚踏空我激灵一下神经顿时兴奋起来。
  
   睁开眼睛窗外已有微光投入能模糊看到他的五官轮廓。我被裹在他的羽绒服里脸贴着他的羊绒衫周围刺骨的冰冷中唯一有点温度的地方。
  
   你疯了?我拼命往下拽那件羽绒服你想冻出毛病来?
  
   别动!他用力按住我的手你别动!
  
   嘉遇!我用力抱紧他。眼睛涨得难受却没有落下眼泪似乎体内的液体都已凝固成冰块。
  
   心境出乎意料的清明。我想我们要在这儿呆很久了除非有人发现我们的行踪。
  
   可是茫茫荒野中寻找一辆车两个人这个希望太过渺茫。
  
   乌克兰不是美利坚合众国超级大国可以为一个意外事件动辄耗费天文数字的人力物力甚至令卫星改变轨道因为他们坚信生命无价。
  
   朋友们可以求助的也只有中国大使馆。但大使馆愿为因私出境公民担待的一向有限。
  
   我抬起头曙色渐明雪光映进孙嘉遇的瞳孔他的眼神通透清澈。
  
   我相信这一刻两人心灵相通。
  
   他垂下眼睛看着我笑了:跟你说个笑话平时我总说男人最划算的死法就是牡丹花下精尽人亡。今儿虽不是牡丹是朵玫瑰总算遂了愿勉强赚了。
  
   他变着法儿逗我笑好避过清晨最困的时候我明白。可是因为冷他的身体一直在发抖抖得声音串不成句子。
  
   求求你把大衣穿上行吗?我没事了真的。我哀求他。
  
   这回他没说话也没有动。
  
   我终于替他把羽绒服的拉链合上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暖着很配合地说:你刚才那笑话真粗俗带色的笑话也有雅的听我给你讲一个。
  
   以前从《笑林广记》中看到的印象相当深刻我说给他听:话说有个老头儿娶了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儿从此旦旦而伐之知道什么意思吗?
  
   他打岔:就是每天运动呗我当然知道多好的运动!
  
   闭嘴听我说!我白他一眼然后老头儿就病得起不来床大夫切完脉告诉他阁下骨髓已尽仅余脑髓矣。老头儿立刻从坐起问道噫脑髓可供战几回乎?
  
   他大笑:你这家伙原来是个蔫儿坏真看不出!
  
   太阳出来了雪地反射着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地面的温度却比昨日更低。
  
   我出去探探看能不能找到点儿干柴。孙嘉遇从车窗里钻出去回来的时候臂弯里抱着一搂枯树枝。
  
   车门前清出一小块地方终于不用再从窗子里爬进爬出了。
  
   火光燃起的时候直觉这世上再也没有比火焰更美丽的东西。
  
   我蜷缩成一团在火边蹲下来火焰的温度让冻过的皮肤辣作痛但比起黑夜里的挣扎却是说不出的幸福安乐。
  
   我傻笑幸福的门槛原来只有这么低。
  
   孙嘉遇取出千斤顶和工具卸去越野车的四个轮子。
  
   你干什么?我大吃一惊。
  
   没了车在这荒原里就等于断了腿。
  
   先顾了眼前再说。他把一只车轮扔进火堆拉着我挪到上风口。
  
   橡胶很快燃烧起来散发出刺鼻的臭味滚滚浓烟顺着风势扶摇直上。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车轮可以引火取暖更重要的是烟火能够成为求救信号吸引到什么人的注意。
  
   但是从日出到日落我们没有等到任何救援雪地始终一片寂静。
  
   太阳落下去温度骤降我已经感觉不到寒冷不知道自己能否扛得过这一夜。胃里空无一物先前那种尖锐的刺痛好像被牙齿反复啮咬的感觉逐渐消失被似有似无的钝痛代替。
  
   随着阳光一线线消失心脏也一点点被掏空也许这是今生看到的最后一次落日。我想起了爸妈鼻子发酸眼前浮起一片水雾。
  
   因为寒冷的刺激孙嘉遇的胃再次发作。怕我担心他一直咬牙忍着。但是这次发作比我上次见到的要严重的多疼到难以忍受的时候他倒在我的手臂上失去知觉脸色纸一样惨白。
  
   我手忙脚乱在包里翻药手指却完全不听使唤怎么也撕不破药片的包装。
  
   我把手放到嘴边想用嘴里的热气把冻僵的手指暖热那微弱的气体哈出的瞬间就被寒风吹散。
  
   我完全崩溃下来一边哭一边抱住他:你别这样我替你!我替你成吗?
  
   他终于醒过来凝神看着我眼睛里有一丝罕见的温柔和难过傻妞儿总是哭教你多少遍哭能解决什么问题?
  
   他说得对哭有什么用?我用力抹去眼泪因为眼泪救不了命。
  
   矿泉水早已结成了冰块我打着摆子放在怀里暖着终于化开了一点。药物送下去二十分钟后开始发挥作用孙嘉遇的脸色渐渐复原。
  
   我问他:这病有多久了?为什么不去医院?
  
   我爸去世那年开始的。他靠在椅背上苦笑查过无数遍没有任何器质病变心因的。
  
   他提到一个听上去颇为耳熟的名字我愣住完全没想到这是他的父亲。
  
   我听说过这个人是因为他曾负责文教口后来受到XXX贪污案的影响晚节不保。他父亲生前的官职虽然没什么实权但在行业内多少也算有点影响。
  
   我很意外呆呆地盯着他:一点儿不象。
  
   他平日看上去虽然嚣张却没有一般的跋扈。
  
   孙嘉遇笑笑神色极为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案发的时候我还在匈牙利。其实在那个案子里我爸只是个小喽罗最底层那种。为了退赔几乎要卖掉姥姥姥爷的老宅子。后来他进了医院家里一天三个电话催我赶紧回去我为等笔钱带回国在匈牙利耽搁了三天等赶回北京我爸已咽了气临走前一直问我妈:嘉遇怎么还不回来我有话要嘱咐他。
  
   我情不自握紧他的手。
  
   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我爸究竟想阂说什么?他低下头手指遮着眼睛半天没有动。
  
   我把脸埋在他的膝盖间不知道该如何劝起。每个人都有过去的伤心事他说出来可不见得是为了听同情的话。
  
   他在极度疲惫中昏昏沉沉睡过去微弱的雪光映在他的脸上依然不见一点儿血色。
  
   我四处寻找可以帮助御寒的东西无意中摸到身下的座椅心里一动。
  
   随身带着一把瑞士军刀此刻派上用场。我吃力地割破座椅取出其中的海绵一片片塞进他的衣服里。
  
   他被惊动坐起身握着我的手:留一半给自己!
  
   不!我异常执拗。
  
   他无奈:傻妞儿再教你一件事遇到危机先自救再想别人不然你会连累旁人懂不懂?
  
   我说我宁愿不懂。
  
   他搂过我脸埋在我的发丝间还是说:你个傻妞儿。
  
   我紧紧攥着他的衣服想哭却哭不出来头一次理解了什么是相依为命。
  
   人类的生存能力有时候坚韧得超乎想象。再次看到太阳的时候我几乎要跪下来感谢上苍。
  
   我们面临一个选择留在原地等待救援还是离开这里寻找人烟?
  
   如果我们没有迷路如果地图的标示正确一直朝着西北方向十几公里外就有一个村落。离开尚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留在这里只有等死除非有人能找到我们。
  
   投硬币吧。孙嘉遇说富贵由人生死由天。这时候听听上帝的声音说不定还有条活路。
  
   我没主意当然也没意见。
  
   一二三硬币被高高抛起在座椅上咕噜几圈滚到椅子下面。我们两个一起俯身伸着脖子去看。
  
   有字的一面朝上。
  
   我们要离开这里。
  
   最后一只轮胎燃烧后的残迹还在冒着缕缕不绝的青烟。
  
   孙嘉遇仰起头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看了很久。他戴着一个硕大的雪镜几乎遮掉半张脸看不清镜片后是什么表情。
  
   我安静地等着明白他心里的忐忑。又实在担心雪地上刺眼的阳光会让他患上雪盲症。
  
   我真怕这是个错误的选择。他终于回头雪镜已经摘下嘴角绷得紧紧的一脸的犹豫和彷徨。
  
   这不是我认识的孙嘉遇他一直都掩饰得不错。在别人眼里他永远是没心没肺什么都不在乎的一个人。
  
   我等他说下去。
  
   我们只能假设地图是对的靠它往前走他手里攥着一个小小的指南针三四个小时内或者碰到人或者走到有手机信号的地方其他的只好听天由命。
  
   三四个小时是什么意思?
  
   人类在雪地里最多坚持三个小时体温低过极限这人差不多就完了。你的明白?
  
   我并不想明白。用力揉搓着脸上冻僵的肌我努力笑笑:无所谓我宁可栽在路上起码心里还有点希望。
  
   他走过来戴着手套的手在我脸上蹭了蹭我这人是个祸害死不足惜。我怕害了你。
  
   这种时候听到死字格外刺心。昨晚的经历再不想重复第二次。他失去知觉的几分钟我觉得自己也跟着死了一回。
  
   我紧紧抱住他贴着他的脸。我要你好好的。我反复说着心疼得揪成一团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不在乎。
  
   爱不爱我都不在乎只要他好好的。
  
   他搂着我没有说话胸口却在急剧地起伏。最终他长吸一口气轻轻推开我把火灭了我们走。
  
   视野中是一片平展展无边无际的白色雪把一切沟壑渠坎都已掩埋显不出任何凸凹的痕迹。
  
   孙嘉遇走在前面探路不时回头招呼我:踩着我的脚印一步都别拉下踩实了再落脚。
  
   过一会儿又叮嘱:千万甭走神儿当心摔到沟里去。
  
   没有在雪地中跋涉过的人很难想象走路也是一件苦刑肌绷得几乎要噼啪断掉方能从雪中拔出小腿。每一步都要非常小心确认脚下是坚实的土地才敢把重量压上去接着迈第二步。
  
   我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的身体竟如此沉重沉重到双腿无法负担自身的重量。被热汗浸透的紧贴在身上象一层冰冷的铠甲。饥饿和疲倦让我呼吸急促每迈出一步都象是被压榨出最后一点体力。
  
   但我不敢停下来只有不停地活动才能产生一点热气抗拒无处不在深入骨髓的寒冷。
  
   渐渐地双腿仿佛离开了身体再不受大脑控制所有的动作都变作机械的重复。
  
   勉强再走十几步我双膝一软跪下去。虽然穿着滑雪裤但雪实在太深了积雪顺着裤缝钻进去冰冷的感觉在缓缓向上蔓延膝盖以下已完全失去知觉膝盖却象刀剜一样疼痛。
  
   孙嘉遇深一脚浅一脚趟回来伸手到腋下想搀我起来。但他显然也精疲力尽摇晃了一下倒在我身上两个人一起摔倒在雪地上。
  
   你走吧。我摘下雪镜喘着气说我留这儿等你。
  
   别说梦话起来接着走!
  
   我不想再挣扎一心想放弃。寒气正沿着衣物的每一道缝隙肆无忌惮地往里深入。寒冷使全身的皮肤绷紧僵硬变得极其敏感我觉得自己象裹在一个巨大的针毡里浑身都疼。
  
   我摊开手脚:我累了不想动。
  
   话音未落我的脸上便挨了一掌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有麻木。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孙嘉遇发怒眼睛里象着了火他开口骂:你的有点儿出息行不行?
  
   我装没听见拧着一动不动。
  
   他揪着我的衣袖拖我起身:站起来!
  
   你走吧。我苦苦哀求你一个人走找到人再回来不然咱们两个都要死在这儿。
  
   他看我一会儿叹口气目光软下来摘下手套在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块东西剥开递在我嘴边:都吃了听我的话咬咬牙起来接着走。
  
   这是我们最后半块巧克力危急关头可以用来救命。
  
   我闭着嘴连连摇头。
  
   他蹲伸手拨开我额前的乱发赵玫替你爸妈想想他们只有你一个女儿。
  
   他脸上的苍白和疲倦让我不忍多看能够想象自己的模样雪汗交加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想起爸妈在北京机场送行的情景我心酸难抑。终于张开嘴咬下一块巧克力。半溶的诸神之美食滑过食道似一朵小小的火苗开始燃烧。
  
   我找到力量把手伸给他竭力站起来。
  
   必须活下去无论面对的是什么都要想办法活下去。我不想变成雪下的一具无名僵尸春暖花开的时候才能被人发现。我不能让父母为我伤心。白发人送黑发人原是世上最残酷的事。
  
   他说他要带我去奥地利。我向往这一天。还有多少美丽的东西我没有见识过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我实在不甘心。
  
   膝盖还是疼两腿哆嗦着发软。他蹲为我揉着膝盖嘴里嘘着气说:乖再忍忍就快到了我们已经走了一半了。
  
   我歪歪嘴想笑眼泪却涌上来。他说话的口气活脱脱就是小时候摔了跟头爸哄我别哭时的翻版。
  
   再往前走是一个接近四十五度的斜坡阳面表层上的雪化过又重新上了冻非常滑很难找到固定的立足点。
  
   孙嘉遇先慢慢挪下去站在下面向我伸出手大声说:一点点蹭下来别怕我在下面接着你。
  
   我仔细看看地势索侧过身想顺着斜坡滑下去。
  
   可没想到雪下竟然藏着石头行到中途我被绊了一下顿时失去重心向前踉跄着冲了几步恍惚中听到孙嘉遇喊了一声赵玫我一头栽下去掉进离坡底不远的一个雪坑。
  
   在失去重心的一霎那我本能地张开双手叫了一声:救命
  
   松软的积雪瞬间将我整个埋了进去冰凉的雪花倒灌进来堵住了我的声音。
  
   我拼命挣扎身体却仍在往下沉积雪挤压的力量让我的肺因缺氧而接近窒息。眼前一片漆黑心头只感觉到冰凉绝望。求生的本能令我双手盲目地在头顶乱抓忽然间仿佛触到实物我一把死死攥住。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拖出雪坑的昏乱间感觉呼吸突然顺畅于是拼了全力往前到积雪只能没到膝盖的地方。
  
   彻底从半昏迷状态中清醒过来我发现自己躺在雪地上手脚瘫软几乎不能动弹。
  
   孙嘉遇伏在我胸前一动不动双眼紧闭睫毛密密地覆盖下来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
  
   我吓坏了翻身爬起来拼命摇晃他的肩膀嘉遇嘉遇
  
   他的睫毛颤动几下茫然地睁开眼睛似乎不知身在何处。
  
   我破涕为笑:你还活着
  
   他抬起头像是捡回了方才的记忆几乎气急败坏:你怎么这么笨哪?没见过你这样的小白痴!我跟你说慢慢的你非要逞能!妈的想害我一块儿殉情也挑块好地儿
  
   连珠炮似的微冲点射还是他一贯挤兑人时的水准。我松口气哭笑不得这人至死不肯在嘴头吃亏。
  
   我们两个早已虚弱不堪方才一番折腾体力完全透支只能找个避风的向阳处挤在一起坐着休息。
  
   周围依然是无边无涯的白色死一样的寂静。
  
   濒死一刻的记忆卷土重来那种灭顶的绝望再次吞噬了我恐惧让我浑身发抖我掐着他的手臂哆嗦得语不成声: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抬起手似乎想揉揉我的头顶却终究没有实现抬到一半又放了下去笑笑说:你也是个祸害不祸害完我是不会罢了的咱俩一对儿祸害遗千年。
  
   我靠在他的肩上没有说话。
  
   其实我想告诉他我一直爱着他从开始就爱着他。有些话我想了那么久却总也说不出来只怕话一出口便让自己落在下风从此万劫不复。从来没人教过我爱一个人原来这样辛苦。
  
   嘉遇
  
   嘘——他的脊背忽然僵直手指按在我的嘴唇上别说话什么声音?
  
   隐隐约约的象是马达的轰鸣声那声音渐渐汇集远处一个黑点越移越近。
  
   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我一下站起来脱下滑雪服在头顶拼命挥动。
  
   橙黄色的滑雪服在雪地中异常醒目。
  
   黑点越来越大最后进入我们视线的是一个钢胶履带的庞然大物侧面的标志是东方红三个中文大字。
  
   拖拉机上跳下几个人朝我们飞快跑了过来。
  
   我膝盖一软跪倒在雪地上摘掉眼镜仰望上天全不顾刺目的雪光。上帝您老人家终于睁开了眼睛!
  
   旁人看我出奇地镇静完全没有劫后余生眼含热泪的正常反应因为我已经傻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我们被包上干净的大衣七手八脚送上拖拉机。孙嘉遇居然还有余力唱了两嗓子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根本听不清在唱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他唱的是:翻身作主人深山见太阳从今后跟着救星管教山河换新装!
  
   这是文革中的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小常宝的唱段。因为那辆救命的拖拉机真的产自中国出厂于一九九零年。
  
   但我最终再也没有机会说出那句话。
  
   我和孙嘉遇被送进当地医院全身检查之后发现只有体力透支和轻微的冻伤医生啧啧称奇连说奇迹。
  
   唯一的意外医生注意到孙嘉遇右臂肩窝处一片青紫瘀斑几经询问才知道他肩关节处曾经脱臼把我拉出雪坑时伤到的。听得我差点儿心疼死难以想象他是如何忍着剧痛自己给捣腾复位的。
  
   这人一直忍着疼一声不吭现在打上绷带却开始呲牙咧嘴地装样哄着年轻的小护士帮他穿。
  
   我躺在旁边病一直冷眼瞧着趁他眼光扫过来的时候挥挥拳头威胁他当心。
  
   邱伟和老钱听到我们脱险的消息当即从奥德萨开车过来。见到孙嘉遇邱伟一改常态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你白痴你没学过雪地求生怎么地?为啥不呆在原地儿等着?为借这几辆拖拉机我们费了多少唾沫星儿你知道吗?
  
   孙嘉遇赔笑:哥们儿这不是活着出来了吗?
  
   邱伟更怒了:你好意说?要不是赶巧儿遇上你小子早死十回八回了!你死了不要紧还要连累人家小姑娘
  
   孙嘉遇垂着头再不敢出声一向伶牙俐齿的他头回露出狼狈不堪的样子。
  
   老钱替他解释:也别怪他当时情形逼的嘛谁碰上那阵势都得乱了阵脚。
  
   你甭帮他说话!邱伟朝老钱怒目而视我和他认识十年他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他大爷的什么拧巴他来什么旁人劝的都是扯淡!
  
   我瞅着这仨人直乐心里话:大哥你现在心疼他等你看到自个儿宝贝爱车的模样我保证你只想说一句话四个字你去死吧!
  
   我没忍住到底哈哈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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